《王家卫的电影世界》:独特视觉风格中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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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王家卫的电影世界》:独特视觉风格中的文学性
该怎样理解王家卫?
在《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中,作者张建德认为:“王家卫是一位在以下两个层面都十分杰出的导演:首先,尽管王家卫的影片为香港电影赢得了更广泛的关注,但他有能力超越自己的香港身份,并且跳出束缚香港电影的粗俗的类型限制;其次,作为一名西方人眼中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他的影片超越了那种肤浅的关于东方的刻板印象,即认为东方是精致的、富有异域情调的。”
王家卫对本土的依恋表现在如《旺角卡门》《阿飞正传》延续或重塑着香港最有标志性的黑帮片和阿飞片题材;如《花样年华》和《2046》中的东方意境和怀旧氛围;如《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对香港城市深处的风物与都市中人的疏离与孤独,以及如张国荣、张曼玉、梁朝伟等一代港星留下了最美的青春影像和最精湛的演技;而王家卫对本土的超越性则体现在他对于自己独特美学的建立:如《旺角卡门》中频繁以偷格加印技法造成闪烁与梦幻,《堕落天使》用超广角镜头拍摄空间扭曲与近乎惊悚的人脸特写;王家卫电影中的香港常常是座空城,刘德华守着的灯塔一样的电话亭,他和张曼玉走过寂寥的夜晚;被一块块时钟提醒着错乱的、延宕的时间以及俯拾即是的人的病态与孤独……
《阿飞正传》剧照
抛开上述这些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就可以清晰看到的风格,而往前走一步,这些后来贴在王家卫身上的标签曾在哪些作品中显现出来?这是《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一书的作者所关注的:本书旨在检视王家卫所受的影响(不仅是电影上的,还包括文学上的),以此追溯王家卫电影的根源。
最新出版的《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一书以王家卫的电影作为章节,以时间顺序讨论了《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蓝莓之夜》《一代宗师》等作品。谈到这些作品的勾连:如王家卫在《阿飞正传》中花费2000万港元重现了1960年的香港,而这部电影却票房失利,王家卫决定追随着当时由徐克《笑傲江湖》重现的香港武侠片热潮也拍一部武侠电影《东邪西毒》,而正是在《东邪西毒》的剪辑之余,王家卫利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拍摄了低成本的《重庆森林》;导演也喜欢让故事中的人用同样的名字(如《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中,金城武饰演的人物都叫何志武;《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张曼玉饰演的人物都叫苏丽珍)在不同的影片中形成互文和张建德引用德勒兹的“永恒复归”。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以英文写就,并于2005年出版,张建德现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黄金辉传播与信息学院副教授,除本书外,作者译成中文的著作有《杜琪峰与香港动作电影》、《胡金铨与侠女》、《香港电影:额外的维度(第2版)》等。此次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新版,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苏涛翻译。
张建德谈道:“王家卫的文学性是一种以电影化的风格讲述故事的感性,此外,王家卫作品的文学性,还体现在高度文学化的、富有诗意的对白,而这又受到他钟爱的拉美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胡利奥科塔萨尔,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以及中国香港作家金庸、刘以鬯的影响。……对他影响最深的作家,当属曼努埃尔·普伊格。将普伊格的《伤心探戈》介绍给王家卫的,正是曾与王家卫搭档并在他职业生涯早期扮演过导师角色的谭家明,根据谭家明的说法,自那时起,王家卫便尝试通过将这部小说的结构运用于他的那些影片。”
《花样年华》中,王家卫以刘以鬯的故事作为美学样板。
评论界一般认为,《旺角卡门》是王家卫作品序列中尚且没有凸显其后期碎片化叙事风格和时空构建及独白方式的作品,因而《阿飞正传》被认为是王家卫风格形成的伊始。
作者在“伤心探戈:《阿飞正传》”部分着重分析了《阿飞正传》和多部文学及艺术作品中呈现出的趋同的内容和情感处理方式。
普伊格的小说《伤心探戈》塑造了一个异常俊美的人物名为胡安·卡洛斯·埃切帕尔,他在家乡赢得了数名女子的芳心,但是,胡安·卡洛斯患有肺病。小说开头,年仅29岁的主人公死去,当年与他青梅竹马的内妮则在忏悔。通过写给胡安·卡洛斯母亲的悼念信,我们得知,内妮虽已为人妇,但一直对胡安·卡洛斯念念不忘。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继续发展,一段一段地讲述胡安·卡洛斯在疗养院治疗期间与多位女人发生的故事。《阿飞正传》中宣泄般地呈现张国荣俊秀的面容以及他寡淡地对待张曼玉和刘嘉玲的情节与《伤心探戈》相似。而张曼玉塑造的苏丽珍的深情和脆弱,又与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有相似的气质。
张建德也寻找着王家卫电影中的艺术性,如《阿飞正传》中除了几位主演,所有的场景中都空无一人,给电影一种搭建布景的舞台剧的感觉,作者认为王家卫电影中,香港是一座空寂的城市,和画家乔治·德·基里科表现忧郁和空虚的画很相似,如基里科的《离别的忧郁》《诗人的不确定性》《忧郁的美好的一天》等等。
《离别的忧郁》
《忧郁的美好的一天》
《阿飞正传》剧照
如果说《阿飞正传》中是张国荣个人的困境进而影响了身边的几位女性陷入痛苦,而《堕落天使》《重庆森林》则都是悲伤群像,两部作品共同描述着人的彷徨失据。
《重庆森林》首要灵感来自村上春树《在一个美妙的四月春晨,遇见100%完美女孩》,《重庆森林》也始于一场邂逅,甚至是塑造林青霞这个角色时,也受到了村上春树的影响。而《重庆森林》的另一种文学性体现在这部电影贡献出的许多箴言警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朋友或者知己”……
《重庆森林》
《堕落天使》相比《重庆森林》多了一些晦涩,张建德认为,前者的基调更黑暗,也更偏重于心理。城市暗夜中游荡的人,如黎明饰演的杀手、李嘉欣饰演的阴晴不定的中间人、金城武饰演的夜晚撬锁进入别人的店里扮演他者,都有种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与科塔萨尔《跳房子》中人物的影子。
而纵观王家卫的电影,人物的心理常呈现出一种病理状态,如《旺角卡门》中的乌蝇实际上处在疯狂的边缘;《阿飞正传》中的旭仔具有俄狄浦斯情结,导致他不断与不同女性有染,却又辜负了所有女性;在《东邪西毒》中,林青霞在阴阳之间摇摆不定;《重庆森林》中,林青霞的角色基本上重复了这种分裂的人格……死亡与遐想、梦境一样,经常在王家卫的片中出现。张曼玉在《旺角卡门》中是脆弱的,在《阿飞正传》《东邪西毒》中则被单相思所压倒。事实上,在结构和人物病理学方面,《堕落天使》这个样板尤其具有实在的意义,因为它有着更加病态的故事和死亡的狂欢场景。
《堕落天使》
“在王家卫的世界里,爱情是一种病痛,而回忆和遗忘一样,是一种折磨。但《堕落天使》描述的苦痛范围更广,影片展示了下列病理状态:失语、角色扮演、自我沉迷、反社会行为、虚假回应、虚假身份、暴力、私闯他人居所、情绪波动,以及孤独。王家卫更加全面地改写了人性异化的主题。”张建德写道。
张建德多次强调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小说在王家卫电影中的投射,这不是作者的发明,而是王家卫自己承认过的,在1995年,王家卫与林耀德对谈时,他表示:南美作家影响我最大的是写《蜘蛛女之吻》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不过他最好的作品不是《蜘蛛女之吻》,而是《伤心探戈》。有影迷认为,王家卫是从普伊格那里学习到零碎的结构,因而喜欢在作品中以各种片段和时间线拼贴,而非线性结构。
王家卫甚至想改编普伊格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但王家卫仍然陷入张建德提出的“系统性瑕疵”——即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长期不按照事先写好的剧本拍摄(甚至没有剧本),拍片散漫……王家卫不知为何放弃了改编,最后拍成《春光乍泄》这样一个关于流离的同性恋者的故事。
《春光乍泄》
张建德认为,王家卫以人物作为叙事的基础,并且根据变幻不定的情感关系推动叙事,关于片中的情感关系,王家卫说:“很难解释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女人,或者两兄弟之间为何会有深厚的情谊之类。这些情感都非常微妙。但我想强调的是,时间是最重要的因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掀开一页日历。你每天都会留下一点痕迹。情感来临时,你可能意识不到。例如,我不知道为何要帮助你,但我确实这么做了。”
而人与人关系微妙地、隐性地发生着变化时,王家卫会以一个显性的物体来表示——即频频出现的时钟。
王家卫在《旺角卡门》中已经开始埋下时间的梗,张建德说:王家卫电影中,对自我的了解、承诺及感情,都与时间,或更确切地说,与迟缓(被延宕的时间、被浪费的时间)联系在一起。而王家卫电影宇宙中,张曼玉饰演的人物几乎都体现着时间的母题,在《旺角卡门》中,张曼玉问阿华:“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时间从来不在张曼玉这边;《阿飞正传》中,时间总是指向下午三点,吻合整部电影营造的闷热的、氤着汗水的慵懒消沉,而旭仔和苏丽珍说的“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这一分钟永远困住了苏丽珍的感情。而到了《花样年华》,时钟出现得太过于频繁以至于让人怀疑其中很多时候时钟的出现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而只是王家卫在影片中的一个签名和一种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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