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那个用身体说话的人开始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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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金基德:那个用身体说话的人开始沉默了
图/IC
编者按:
作为韩国最著名的导演之一,金基德一直因其作品风格的大胆和出格享有盛誉也备受争论,他的多部作品都曾入围柏林、威尼斯等顶级电影节,并屡获殊荣。但近年来,金基德的个人生活也备受诟病,卷入诸多性侵和殴打女演员之类的丑闻。据韩国《朝鲜日报》援引俄罗斯消息人士11日报道,金基德因新冠肺炎并发症在拉脱维亚去世。他去世后,韩国电影界鲜见公开悼念,而是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本刊特邀与金基德有过面对面交流的著名影评人赛人对金基德短暂而丰盛的一生做出回顾。这位导演的一生不应该只被那些绯闻和诉讼定义,对他的理解也不应该只停留于大尺度的争议。
一
当VCD以及其后的DVD在中国盛行之时,韩国导演金基德绝对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名字,影迷对他的热衷,主要来自那些香艳的封套。满怀异心观之时,发现金基德的电影真的用足了料,足够刺激,常常防不胜防地让你的毛孔和瞳孔一道扩张,绝不像某些碟片那般挂羊头,卖狗肉。看金基德久了,更有人看出,此君的电影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别有一番洞天。
金基德在中国的影迷,无论是人数,还是比例上,都远超韩国本土。他为此对中国也极有好感,数次来中国,若被人认出,签名合照均来者不拒,跟他电影中的冷冽恰成鲜明反差。他甚至动过把自己的工作重心,全部移至中国的念头,但原因种种,并未如愿。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和金基德还吃过一次饭,他给我的印象,他的人比他的电影要柔和,要有礼仪,也多了许多微笑。席间,金基德还即兴唱起了歌《阿里郎》。这首歌他在很多场合都唱过,比如在戛纳,在威尼斯。他唱得很好,中气足,情感也充沛。在座的还有一位导演,是冯小刚,他的歌兴也跟着来了。他唱的是《好久不见》,他唱得也很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基德,也是最后一次。我一直希望金基德能恢复到他最佳的工作状态,看来,这个希望彻底落空了。金基德曾决意在中国拍摄一部名叫《无神》的影片,是部高概念的奇幻大作。这本来要成为这个擅长私房小品的大导演的一部标准意义上的满汉全席。可现在,已人去楼空。
近几年,韩国电影屡屡问鼎世界影坛的最高奖项,而那个最早给韩国电影带来世界性声誉的电影人,好像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人们说他江郎才尽,所有的才华早已被其清零。又有人说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和社恐症,而电影这项极需通力合作的行当,有此病灶,随着万事皆难也就万事皆空了。另则,他在韩国本土的声誉也堪忧,主要是几起性侵事件。虽然金基德最终胜诉,但韩国电影界则全然不待见这个完全靠自学成才方在影坛独树一帜的电影人。
我最早接触金基德的电影是《收件人不明》,本片和另外三位韩国举足轻重的大导演,李沧东、朴赞郁和奉俊昊,以及各自的成名作《薄荷糖》《共同警备区》和《杀人回忆》一样,都有极为沉重的家国感,各有各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都极其自觉地认识到复述历史的要义,不在于历史对今天的启示,而在于历史的延续,因为历史最重要的本质,就是重复。你改变不了历史,也动摇不了当下。金基德跟另外三位扛鼎级人物的不同有两点:他们都讲对抗,而金基德讲述的更注重本能,也就是身体的对抗;心灵的折磨不是那么可观,而身体的破损乃至无法修复,则会更持久地盘旋在人类心灵的上空,人的心理是由人的生理来主控的。也有人说金基德借身体的不完整来喻示韩朝的分裂,不无道理。而《收件人不明》这个本身就极具品玩的片名,就已经暗示了欲望的无处安放。金基德进一步要表达的是,你的同情心,同样无处安放,片中那些匪夷所思的场景,不是乞怜,更不是卖惨,不是获得世界的呼应,而只是自我认同的非如此不可。你认同历史,认同代表历史的集体,你的自我也就随之不复存在,惟有自毁,才有闪耀的瞬间,而瞬间即永恒。这点,在《漂流欲室》里更为显著,你我一旦相爱,就是我毁灭之路的开始。这是金基德最了不起的地方,这也让金基德的电影很早就突破了国别的指涉,彷徨于更为空荡的人世间。而至于国家概念,有时会成为一个伪命题,这里不再细表。
我个人更喜欢金基德这一时期的另一部杰作——《坏小子》。看上去,这像是部爱情电影。故事是金基德最常讲述的关于淫业的奇人奇事,一个男人爱上了女人,为让这个女人能爱上自己,他设计让这个貌似端庄的女学生,有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皮肉生涯。这有些像日本的异色电影所津津乐道的禁室培欲桥段。但这个故事神奇的地方是,这小女子并不知道,当所有人都在出卖时,她的出卖实在不算什么。还可以说,这女子是完全适合这一行当的,只是她自己,并不明晓。所以,得由一个男人来告诉她,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需要些什么?这是个寻找自我的故事,所以这个女人发现自己的身心特性,多少对这个男人是有感激之情的。影片结尾,这一男一女驾驶着一辆货车,边走边卖,边卖边走。朴赞郁和奉俊昊也乐于表现性与暴力,但跟金基德相比,他们的性与暴力是一种对体制、对历史的反抗。而金基德首先要反对的是自己。太多不吝鲜血和感官的韩国导演,都希望通过异常的举动,能够超越性与暴力,以求获得更多形态上的外延。金基德和他们不同,他电影中的那些异端行径,追求的是一种内化,是一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在整个韩国,包括整个世界影坛,像金基德这样,能将痛苦与快乐共冶一炉、希望与绝望共处一室的导演,绝对是凤毛麟角。
二
关于对身体这部分的迷恋,我不想重复金基德苦难的生涯和更为苦难的行伍生涯。我想说的是,金基德学历不高,中学尚未毕业,因痴迷于绘画,以及为了改善自身遭际,前往巴黎深造。在那里,他看到了奥地利表现主义大师埃贡·席勒的画作,他被这个28岁就离世的天才所深深震动。席勒爱画人体,更爱画他自己的身体。这些身体不够健康,也很丑陋,却有一种因身体的诚实而引发的心灵的裸露。更重要的是,金基德从这些画中看到一种对整个世界的蔑视,惟有不相信这个世界,才有展现生命力的可能。
还是在巴黎,金基德看了两部电影,分别是《沉默的羔羊》和《新桥恋人》。按他的自述,此前他这个穷困潦倒的人从来没有看过电影,而这两部电影,让他决定跻身光影的世界。
《沉默的羔羊》讲的是处理别人的身体,《新桥恋人》则是处理自己的身体。在那两部影片里,身体是唯一的语言,也有可能是唯一的信仰。这些,都与这个较为晚慧的电影青年后来的一系列将身体奉若神灵、将身体视若无物的复杂而矛盾的情结高度契合。这是他被人敬重的根由,也是他被另一些人抗议的源头。但无论怎样,金基德开始从剧本入手,他的第一个剧本就叫《画家与囚徒》。听这名字,就知道与他自己有关,也与埃贡·席勒有一定的联系。
2004年,我曾谋职的杂志,要做一期韩国电影的大专题,我积极投身其中。在策划会上,我就提出,金基德是韩国最好的导演。只有在他的影片里,我们看到了男人,也看到了女人;看到了民族,也看到了世界;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看到了突然来袭但绝对事出有因的苦难,也看到了翩然而至但又倏忽而逝的希望之光。如果隔几年,我会接着说道:我看到了身体,与观念无关的五官,与道德无缘的躯干,是真正能承载心灵与思想的生命体。
这一年是韩国电影的高光时刻,假如这真事关国家荣誉的话,也全是因金基德。他的《撒玛利亚女孩》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奖银熊奖,而他的《空房间》则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是同一年发生的事情,仿佛全世界都在注视这个不好定义的电影人。此后,金基德还在拍电影,但应该说,他再也没拍出令世人震惊,并余哀不断的优异作品。即使他的《圣殇》摘下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实现了韩国电影在欧洲三大电影节上零的突破,但那部徒剩奇情,靠概念堆积的影片,离金基德影片的最高水准相去甚远。
即使没有那些耀眼奖项的加持,我仍然认为那是属于金基德最动人的电影时光。他不再像之前之后,那般目眦尽裂,而多了些慈眉善目。不用那么刨根问底,而任由真相仅仅属于真相。躁动与安然变成了同义词,而沉默成了交流唯一的方式。他眼看就要在光影里,完成他对人、对这个世界所抱持的敬意。尤其是《空房间》,在那个口头语言只承担虚饰的空间里,还有一种语言弥漫在空气之中,引领着那些善于幻想的人们,从一个奇迹走向另一个奇迹。很少有电影像《空房间》那样,将日常处理得如梦似幻。假如我们把它视为一部爱情电影,那就是一部极纯极净的爱情电影,我只在你面前出现,所有人都看不到我,我只为你存在。但《空房间》,它虽然表现的是当下的韩国,却抽离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时空维度,你可以认为它是一部闪闪发光的童话。那么这个童话要告诉我们的是,你可以成为你自己,你必须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你才能自由自在地和空气一样流动起来。我当时就以为金基德会成就一番大气象,假以时日,说不定会为世界电影呈现些新的内容。可他还是负了众望,也负了他自己,戛然而止了。虽然金基德的电影已风光不再,但他还常常与亚洲最风光的青年男演员合作,如《呼吸》中的张震、《悲梦》中的小田切让。有趣的是,现在韩国风头正健的河正宇与金基德合作《时间》时,还未拥有太大的声名。他后期执导的影片只是他电影生涯初创时的恶性重复,他黄金时期对不可知的迷恋,退让给了简而化之的因果链,并被捆了个结实,又被最可通行的人性恶拽进了死胡同。
我始终忘不了金基德曾给予我的那些花照水,那些风拂柳,那些害怕活成一个传奇、但毕竟足够离奇的人们。金基德丰富了我的认知,假如说我看电影有什么目的的话,就是这个。不光是电影,不管什么事物,只要它能告诉我,仅仅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是远远不够的,象外还有象,意识之下还有潜意识。我们的认知,永远跟不上这个世界所散布的,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秘密,我就会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