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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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为的心里一直有个情人的影子,也可以认为那是一个纠结缠绕在他的心底。那个纠结像一块巨石压得他无法忘怀,同时他又非常清楚,二十多年已经变成了过去,自己与那个女人之间不可能再发生任何的故事了。
每一次与宋育红吵架,谷子为都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个影子,当初如果自己的意志再坚定一些,那个关于“情人的纠结”也就不存在了。情人的纠结,简单地讲也就是“情人结”。谷子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要去招惹或者触碰这个美妙的影子。有她的存在,自己的心里就会有一份希望,而这个影子一旦破灭掉,自己的人生可能也就走到尽头了。
然而,宋育红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又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梦幻中曾经见过的那个女人。这一次宋育红仿佛非要把天捅破了不可,她的话说的也比以往都要重。
谷子为这一次也没有让份,他和宋育红吵得也很厉害。宋育红突然发了狠地说:“还是把孙律师找来,咱们俩离婚吧。”谷子为冷冷地说:“不用麻烦老孙,咱俩谈好条件,然后到婚姻登记处去就办了。”宋育红说:“那就根据〈婚姻法〉的内容办吧。”谷子为说:“好啊,家产算上我们姑娘每人三分之一,饥荒(欠债)我俩每人一半。”谷子为说的“饥荒”是欠银行的5000万贷款。
谷、宋二人这次吵架完全是因为许姗姗。许姗姗和谷子为住到一起时两个人有过协议,即到28岁时谷分期付给她50万元人民币,而许决不和谷谈论婚嫁。结果还没到27岁许姗姗就不干了。她单方面撕毁协议,在恳求威胁不成的情况下,许姗姗就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闹到了宋育红跟前。
这一年沈阳的雨水很勤,谷子为“绿谷花园”的竣工日期被迫一次次地往后拖延,而且也总是事故不断,为此而来破纪录的“三高”已经把谷子为送进了医院一次,又经两个女人这么一闹,谷子为觉得自己离火葬场也就不远了。
价值200万的奥迪A8载着一颗即将破碎的心在沈阳二环上转了一圈多的时候,三辆肇事汽车堵住了前行的路,谷子为想了半天,突然心里一亮,奥迪就随意地拐下二环出了市区。
结婚26年,谷子为从未在别人面前介绍宋育红是自己的爱人。当全中国的配偶介绍自己另一半为“爱人”的时候,谷子为介绍宋育红是自己的夫人,那时两个人都刚刚夜大毕业,朋友们就讽刺谷子为“土包子,念过几天ABCD就硬装英国贵族了”;十几年过去了之后,当“有身份的人”介绍配偶为“夫人”时,谷子为则称宋育红为自己的老婆了。宋育红过四十岁生日时问过谷子为:“我是你夫人、老婆、妻子,怎么就不能是你的爱人呢?”谷子为心里颤了一下道:“俗!”
谷子为觉得自己的“爱人”只能是许艳松,所以在和许姗姗走到一起,其中的那个媒介则完全是因为她也姓许,而且与许艳松的长相又有几分相似。其实,许艳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谷子为也没有见过一次。
有钱以后,睡过多少美女谷子为自己心里也没有数,但越是这样,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就越加的完美,并且已经被他打磨得近似乎于仙女了。
有些故事一定要从头讲。
谷子为十七岁那年他正在技校念书。当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他最好的朋友小刚骑着辆崭新的“玉河”牌摩托车找到了他。小刚说:“老谷,有个小姑娘比陈冲还漂亮,你有没有胆量去看看?”谷子为斜睨着小刚将信将疑地问:“有那么好的姑娘你自己为什么不处?”小刚悻悻地说:“她是我师傅的妹妹,处一天就得娶回到家里来,你说我和她之间有可能吗?”
小刚的师傅谷子为见过,高大帅气。据小刚说,师傅家是农村的,在军区总医院警卫连当兵的时候迷住了一群女兵,但有个现实是,师傅复员后十有八九就得回家去种地,所以那些女兵望着师傅只能干咽口水。后来就像《天仙配》的故事一样,一位副院长的女儿不管不顾地嫁给了师傅,师傅没能回家种地,但也没能转干,他成了医院锅炉房的临时工,当然师傅也就成了小刚的师傅。小刚的父母和姐姐也是这家医院的大夫,他说的“有可能吗”的意思是家里决不会允许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女孩子嫁进他家去。谷子为知道小刚是在心有不甘的情况下才会成全他,可自己家的条件虽不及小刚家,但也不可能要一个“没有户口”的媳妇啊!那年月城里什么都要票,靠票供应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没票”的人嫁进来分享的不仅仅是每个月的几两肉,可怕的是生了小孩以后会随着妈妈一样没有城市户口。小刚见谷子为表情阴阳不定,就急着说:“哥们儿,你和我不一样,看看不成也没关系啊!那个姑娘确实比陈冲还漂亮?我这里有一张照片!”
看过照片,谷子为还是犹豫了一会,然后就狠狠心地咽了口吐沫说:“我去!”
跟着小刚来到军区总医院锅炉房时,许艳松已经走了。师傅说,家里在公社绣花厂给妹妹掏弄了个名额,妹妹赶着回家报到去了。谷子为和师傅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两人都很局促,表情也都很自卑。谷子为自卑的是自己在师傅面前的长相,师傅自卑的是家里的农村背景。吞吞吐吐问过了谷子为家里的具体情况后,师傅交给谷子为一封信、一张照片和一本书。书是浩然先生的《西沙儿女》,照片上的人就是左右谷子为二十余年感情的许艳松,信里只有短短三行字:你好小谷:家里有急事先走了,刚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书送给你。
若干年后,满大街都是庞中华硬笔字帖的时候,谷子为满脑子转悠着那几个字感慨地说过:“那时候要是有人动动这个脑筋,有一个叫许艳松的女孩子早就比庞先生更出名了。”
和师傅在医院大门口分手后,谷子为忐忑不安的说:“小刚,你师傅哭丧个脸,好像没看上我哦!”小刚叹了口气说:“唉,跟你没关系,和他爱人吵架了,他们总吵。”
情窦初开的谷子为正被许艳松折磨得寝食难安时,小刚的姐姐知道了这件事,然后谷子为的二姐就知道了这件事,接着,谷家所有的人对谷子为就是一番口诛笔伐。那时候,十七岁谈恋爱本身就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加上城市户口又从中作祟,还有谷子为团支部书记的身份压力,他刚有的一点冲动很快就被扼杀在摇篮中了,但是,许艳松那虚拟的形象却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谷子为技校毕业的时候,长他三岁的宋育红已经是一家汽车配件厂的团委书记。后来谷子为被宋育红调到团委当了干事,再后来在两家大人的鼓动下他们谈起了恋爱。在干到供销处长时,谷子为不顾家里的反对辞职“弄潮”去了。在五爱街倒腾了五年衣服,给老东家搞了三年配套,谷子为成了沈阳最早坐上桑塔纳的那批个体户。再后来,谷子为的老丈人借改革开放的东风以一元钱的代价接过了汽配厂的债权债务;再再后来,谷子为用300万现金从老丈人手中买到了汽配厂;再再再后来,谷子为在那片土地上盖起了12栋商品楼,他成了真正的有钱人。
每到关键的时候,宋育红总是在谷子为面前摆出一付救世主的样子,谷子为从不否认自己有今天是借了宋家不少光。但随着老丈人的去世和自己的事业越做越大,宋育红的这种人前人后的提醒就由一种负担逐渐变成了厌恶。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天不吵架彼此就都会觉得不正常。但不管哪个女人跟自己如何献媚,谷子为都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他给自己在感情方面的定位是,“可以做很多不是好人该做的事,但决不做不是人做的构当。”
两个小时后,奥迪A8钻入了一片苞米和西瓜间种的黄泥地。尽管这辆车的底盘可以升降,尽管车的四轮都可以驱动,但在大雨面前它还是显得无能为力。再前行无望的情况下,奥迪A8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倒回了地边一处简易院落前。
车刚停稳,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各撑了一把伞迎了出来。“老板,车捂住(陷住)了是不?见车过去我就喊,可你就是没听见。”把谷子为让到院里的凉棚里坐下,年轻人切开一个西瓜地给谷子为:“老板,解解渴吧。”谷子为摆摆手:“谢谢,我的胃一到这个天就不能着凉,麻烦你给我倒碗白开水来吧。”年轻人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儿子,让奶奶倒碗开水来。”孩子跑开后,年轻人问道:“老板,这么个糟糕天你要去哪旮旯呀?”
“噢……就去前面的红旗堡。”
“嗯?”年轻人表情丰富起来:“去红旗堡谁家呀?”
谁家?谷子为皱皱眉,沉吟半晌才依稀想起小刚说过的那个名字:“去看多年前的朋友,叫……许景松,你认识吗?”
“许劲松吧……”年轻人表情丰富起来:“我大舅叫许劲松,二舅叫许苍松,这堡子就三个姓许叫松的都在我姥爷家,你说的肯定是我大舅,因为只有我大舅才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谷子为心跳逐渐加快了,他这才意识到年轻人黝黑皮肤掩盖下的英俊是那么眼熟。“噢……你大舅现在怎么样?”年轻人苦笑着摇摇头:“老板,你见不到他了,我大舅去年患肝癌去世了……”
“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谷子为心里充满了落寞和惆怅,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屋子里传来一阵女人恶毒的谩骂声和巴掌的拍击声,年轻人满脸惭愧地对谷子为说:“我妈收拾我爸呢,我爸炕上吃炕上拉两年多了,智商还赶不上两岁小孩儿。这老两口,打打闹闹半辈子了……”谷子为眼前模糊起来,鼻孔呼出的气都有些发烫了:“嗯……老弟,你……你大舅姊妹几个?”
“三个,我大舅、二舅、还有我妈。”
“你妈……叫许艳松?”
年轻人兴奋起来:“老板,你也认识我妈?”
“嗯……听你大舅说过……”
“妈——妈你出来一下——”
女人出来了,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一套母亲穿过的那种老年衫套在女人细如麻秆的身体上。女人左手端着一碗水,右手夹着一支烟:“这是哪来的客人啊?”年轻人嚷道:“妈,我大舅的朋友,沈阳来的。”“哦……”女人打量着谷子为,“兄弟贵姓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谷子为先是疑惑,接着就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但他还是递过去一沓钱说,给你家男人买些好吃的东西吧。
女人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抹抹发间不断流出的汗水,谷子为踉踉跄跄地向大门外走去。
奥迪颤抖了一下正要滑动的时候,年轻人拉开了车门:“老板,你等一下!”过了不大一会儿,女人拉开了后车门,她先是将两个西瓜放进车里,然后将一个硕大的中国结递给谷子为:“兄弟,谢谢你能来看我大哥,我也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嗯……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我们就节哀顺便吧。”谷子为沉重地点了点头。车子走了没多远,年轻人的声音钻了进来:“老板舅舅——那是我妈编的情人结啊——祝你和舅妈身体健康——白头到老啊——”
谷子为昏头胀脑地驾车刚进市区手机就响了,见是女儿打来的,他就把电话送到了耳边。“老爸,你在哪呢?你快到省医院来一趟吧!”
“别着急!怎么啦闺女?”
“我妈……我妈……”
谷子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妈又喝药啦?”女儿哭了:“爸,我妈……我妈可能得了不好的病……”
“别哭、别哭,老爸这就过去了!”结束和女儿的通话,谷子为骂了一句粗话后急忙拨了另外一个号码:“赵院长,我是谷子为,我……我爱人在你们医院呢,麻烦您给好好检查一下,我这就过去……”
快到省医院的时候遇到了红灯,这时许姗姗的电话打了进来。谷子为随手关掉,电话却再次打进来,再关掉仍然还打进来,最后进来的是一条信息:亲爱的,都是你逼的,我一个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别怪我跟你鱼死网破!“去你妈的吧!”谷子为恼羞成怒地将电话摔出了车窗。
绿灯亮了,身后汽车喇叭声响成了一串。谷子搓搓僵硬的脸,可还没等他挂上前行挡,奥迪就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谷子为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