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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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出生于解放初期的湘赣边界地区,虽生在革命圣地,但千疮百孔和百废待兴却是社会的主体面貌,民众为了吃饱肚子依然挣扎在低层次的生存边缘。受农耕社会,人多力量大,多子多福的婚育观影响,加之世俗“闺女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的重男轻女观念依然盛行。虽有些开明的外公,但在经济基础无法支撑起开明观念的前提下,只好被动地选择让10个子女中排行老二的母亲提前辍学,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这时跨进校园门才一个学期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地体会校园生活的多姿多彩,就不得不戛然而止她的学生生涯,带着对课堂的无限眷恋和刚刚学会的书写自己名字的本领,以及斗大的字能认识一箩筐的学业水平,过早地用她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照看年幼弟弟妹妹的任务,同时也为培养日后当家立门户的弟弟上学读书而让路。
母亲童年的活动空间被帮大人做家务、摇摇篮和打猪草这三件事填塞得满满当当。早上早早地就被外婆叫起床,帮大人摘菜、向灶炉添柴火、喂猪;上午,当大人都下地干活之后,照顾幼小的弟弟、妹妹又成了母亲推卸不掉的责任,保证大一点的弟弟不跑丢,不去别人家淘气,照看襁褓中的妹妹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待弟弟和妹妹玩累熟睡之际,忙里偷闲的母亲还得完成大人交办的打猪草任务,挎上篮子到田间地头、沟沟壑壑里寻找那些大人教会辨识的狗尾巴蒿、鹅肠草、墨头草等,直把篮子塞得满满当当才肯罢休。晴天尚好,遇到雨天路滑,滚上一身泥也见怪不怪。
青年时代的母亲,很要强,俨然已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恰逢大集体年代,当大部分同龄闺蜜只算半个劳动力时,母亲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能干形象成为年轻后生们竞相夸耀的对象,也成为生产队未婚女子中唯一被按全劳力记工分的人。母亲说,最难忘的就是每到农闲时节,生产队为增加集体收入,就会安排青壮劳力进山伐木运往山外出售。这些粗活笨活,一般男丁也顶不住几天,由于家大口阔,为了给家庭累积更多的工分,分配到更多的粮食,母亲从头坚持到尾。伐木稍轻松些,背树扛木却是苦不堪言,背负碗口粗的树干,穿越崎岖山路,其间要不停地换肩和歇息,母亲很多次不是被路旁的荆棘划拉得伤痕累累,就是因为平衡保持不好,趔趄的被摔倒,肩头由红肿变为青紫,一直咬牙坚持到最后,母亲现在回顾起来依然流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做家务已成为母亲专职,由于家庭成员多,每日担水、做饭、洗衣,工作量很大。早上担满一缸水,成为雷打不动的早操内容,按时做好一家人饭,忙里偷闲的为年幼的弟弟妹妹浆洗衣服,成为日复一日必修课。
女大十八变,青年时代的母亲已经出落得美丽大方,丽质中充满着聪慧,朴实中蕴含着贤惠,母亲秀外慧中被一传十十传百,不经意间已成为十里八乡翘指赞誉的好闺女。母亲是闺蜜中最心灵手巧的一个,从小在外婆的言传身教的熏陶下,绣得一手好针线活,她在鞋垫上绣出的各类图案栩栩如生;即便是再破再烂的衣服,经她手打出来的补丁,不但不难看,反而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点缀,一度成为闺蜜们争相模仿的榜样。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除了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痕迹之外,也有母亲对众人传言中勾画出的未曾谋面的父亲为人仗义、勤劳肯干良好形象的仰慕和欣赏。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爷爷曾是一个闻名湘赣革命老区的剿匪和搞土改的 “孤胆英雄”,在茶陵县坊间,其威名妇孺老少无人不晓,其英雄故事众人皆耳熟能详。母亲的童年是听着爷爷的英雄故事长大的,幼小的心灵早早地就被植入了崇尚英雄敬仰英雄的种子。当母亲从媒婆口中得知父亲是英雄的儿子之后,暗暗地就对父亲高看了一眼。
母亲和父亲见面后,进一步交往才知道,原来父亲是一个命运多舛之人。他7岁丧父,后随母改嫁,寄人篱下, 11岁又丧母,彻底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生命如同一叶浮萍,本家叔叔动了怜悯之心,接回自己家抚养,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叔叔也离世了,日子一度举步维艰,他不离不弃,帮助婶婶支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并供堂弟念完初中。他长达11年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受尽世间冷脸白眼、尝尽人世间酸甜苦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逆境的磨砺使他早早地由稚嫩走向坚韧。
父亲能和母亲走到一起,最终得益于外公的慧眼识金以及父命难违的家长式作风,当母亲因父亲贫穷而犹豫不决时,外公劝母亲说:“虎父无犬子,他老子是个硬气的人,他也一定是个硬气的人;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最穷不过要饭,不死终有出头;我看这个后生可畏!”
家徒四壁的父亲在迎娶母亲的当天,除了人是新的,其他都是旧的。穿的是借别人灯芯尼外套,婚房是一栋近百年房龄的祖屋内的一间偏房,仿古式的青砖墙壁上长满了苔藓,屋顶的黑泥瓦上洒满了厚厚一层腐枝败叶,诉说着无尽的岁月沧桑,在这间四位堂兄弟共用一个厅堂的偏房里,一张砖头支起的木板床和几个坛坛罐罐,成为父母开始新婚生活的全部家当。大约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缘故,母亲没在父亲面前表露出半点不满和嫌弃,而是攒足了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决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们姐弟三人相继出生于这间祖屋,祖屋的拥挤却成为我们童年的乐土,散养的孩子更好动,东家跑西家蹿,每每家中的物件都被我们翻得底朝天,杂乱的陋室迅即又被母亲拾掇得井井有条,我的童年一直处在低质量的粗放式的散养状态,从来没有诗和远方,有得只是我们添乱后母亲被折腾得忙碌的身影。
母亲对我们慈中甘露倾骨舍,含辛茹苦不计寒。记得我6岁那年,顽皮的我用火柴点燃了邻居牛仔爷家的柴禾堆,干柴烈火在微风的助力下,瞬间火苗乱蹿,闯了大祸的我,怵立在被赶来救火的大人面前,吓得战战兢兢,父亲的棍棒落在我的屁股上,啪啪的响,钻心的痛,我咬着牙关不敢吱声,直到末了,母亲找来紫药水为我敷在伤口上,我才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淘嚎大哭,母亲心疼的在为我拭去眼角泪水同时也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然而,再大一点儿时,在我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时,母亲却又显得无情无泪。记得我10岁那年,沉迷于陆战军棋游戏,眼羡小伙伴们都有一副陆战棋,禁不住诱惑的我,偷偷地拿了家中储钱小木匣子内的5角钱也买了一副,被母亲发现后,她对我的偷摸行为毫不姑息,巴掌打得我再也不敢为例。
父亲是一个极为好客之人,遇上哥兄老弟,甚至是谈得来的路人就会留在家里吃顿饭,饮上两杯酒叙叙情,每每此时,母亲总会不厌其烦地翻箱倒柜拿出家里最好食材,拾掇几个下酒菜招待客人。其实,在那个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年代,能炒上一盘煎鸡蛋,端上一碟花生米,已经算是上好的下酒菜了,也正因为母亲的贤惠,极为配合父亲的好客和大气的举动,为父亲在十里八乡博得了一个上好的人缘。
父亲踏实肯干,群众基础好,很年轻时就被吸纳入党组织,并屡次被乡亲们推选为生产队长,一干就是几十年。虽然这是一个与品级毫不相干的芝麻小官,但整天却有忙不完的政事儿,不是兴修农田水利的义务工需要布置派遣,就是谁家的家庭矛盾需要调解,顾家时候很少,母亲自然要承担起所有家务。分田到户后,多干多得不干不得,家里的责任田最远的一处需要步行三四公里的山路,为了抢时多干活,午饭常带着干粮蹲在田埂上解决。除了犁地、挑重担等无法企及的力气活需要父亲亲力亲为外,其它农田里的活儿母亲一样都不落下。母亲说,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没日没夜的苦干,犁上、耙下、插秧、割稻、养猪、种菜、洗衣、做饭……整天忙得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甚至在生育我们三个儿女时也没有完整的坐过月子,尤其是在生育妹妹时,恰逢秋收双抢时节,头天还在地里干活,两三天后就又下地劳动,从此落下了积劳成疾的月子病。
我们渐渐长大,祖屋愈来愈显得狭小,实在难以蜗居,何时能建一栋大一点儿的砖瓦房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我13岁那年春天,母亲鼓动父亲,铆足了劲儿,开始了艰难的建房行动。母亲承担起家中所有农活和家务,把父亲解放出来去临近的钨矿打零工;杨梅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野杨梅成为父母刨拾几个小钱的难得时机,父亲白天负责采摘,第二天由母亲担到10公里外赶早集;母鸡下的蛋被母亲一个一个的攒着卖了换钱;当年卖了三头大肥猪也使上了劲儿,就是依靠这样一分一厘的积累,再加之亲朋好友的支援,终于凑齐了建房的资金;建房期间,为了减少劳务开支,母亲配合父亲上房顶盖瓦,不慎从墙上摔了下来,踝关节从此留下痨伤。在父母勠力而为下,当年年底一栋砖瓦房终于拔地而起,我也是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卧室。新房建好了,母亲的眼角鱼尾纹也陷得更深了。
母亲是一个极重感情和孝道的人。由于父亲从小随母改嫁,父亲和他的继父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是父亲毅然把他当作亲人,母亲做尽了儿媳妇的孝道之举,母亲十分孝敬公爹和公婆(奶奶去世后后爷的续弦),逢年过节总会给二老置办一身新衣,做一双千层底布鞋,尤其是现在条件好了之后,给予他们的物质孝敬更是愈来愈优裕,以至于后奶在不同场合多次翘指夸赞母亲“比自己的亲儿媳妇还亲,比自己的亲闺女还好!”母亲却教育我说“人要知恩图报,要不是你后爷那几年拉扯你父亲,还不晓得你父亲是个啥样。”
母亲知书达理,虽然有字之书不识几个,但无字之书却触类旁通博学多闻。母亲在村里人缘极好,深得妇孺信赖。街坊邻居闲来时都喜欢和母亲家长里短,倾诉心声。每每此时,母亲总是认真地聆听,并恰到好处帮别人化解心结和矛盾。村里不管是刻薄挑剔的婆婆,还是忤逆不孝的媳妇,母亲总能把她们捏合在一起,母亲的办法简洁实用,就是两面替对方说好话。邻居婆婆和儿媳妇关系很僵,婆婆说儿媳妇不孝顺她,不帮她带孩子,母亲便把我们为她买的一双鞋送给邻居婆婆,说是她儿媳妇孝敬她的,婆婆感动得主动帮儿媳妇带孩子。
母亲是一个在生活上极擅长用迁就自己来成全别人的人。我当兵提干之后,在郑州安家,妻子是标准的北方人,且是独生女,母亲从湖南老家来我这儿小住,一家人饮食习惯具有极大的差异性,从不会做卤面且从没有吃过卤面的母亲,见儿媳妇爱好吃卤面时,主动跟着儿媳妇学做面食,当面表现出了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媳妇信以为真,唯有我从母亲细微眼神中看出她有些难以下咽,她又在迁就自己。即便这样,母亲依然不停地夸赞儿媳妇善解人意、贤惠孝顺。
进入晚年的母亲,对生活表现出了异常的热爱,对父亲更是表现出了无限的依恋。去年,父亲因脑梗导致下肢瘫痪,长期住院,生活不能自理,我担心母亲侍候父亲会被累倒,请来了专业护工,却被母亲以“别人侍候我不放心”为由辞掉了。父亲一度对康复产生了消极心理,母亲24小时陪护在父亲身边,为其翻身、擦澡、按摩、喂食、端屎端尿,鼓励父亲坚持锻炼,要好好地活着,上苍也许是被母亲无微不至的行为感动了,半年后,父亲终于能下床蹒跚学步了,得知病情渐好的喜讯后,我十分高兴,母亲在电话中唠叨:“你爸说了,等他病好了,我俩还要来帮你们带二孩呢!”
医生说这是一个护理奇迹,而我更认为这是一股从爱情魔盒里迸发出的神奇力量,伦理颂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也莫过于如此。
母亲,平凡更显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