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3123
遇到你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 ,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有结果 ,不求同行 ,不求曾经拥有 ,甚至不求你爱我 ,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 ,遇到你 。
有月亮的晚上 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两旁的木麻黄长得很高很高,风吹过来,会发出一种使人听了觉得很恍惚的声音,一阵强一阵弱的,有点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过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台湾最南端的海滩上。夜很深了,路上寂无一人,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月亮。
因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像一条回旋的缎带,在林子里穿来穿去,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当然,我是不能这样的。我应该回到旅馆房间里去。因为,这个白天我已经在海边画了一天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另外几位朋友一起到山里面去写生的,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好准备明天的来临。
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这样的月夜是不能等闲度过的。在这样的月夜里,很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一直不断地在我生命里出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上俯视着我,端详着我,陪伴着我。
白昼的回忆常会被我忘记,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却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会忘。
就好像有一年在瑞士,参加了一个法文班的夏令营,在山里一幢古老的修道院里住了十天,学生里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几天下来就混熟了。有个晚上,十几个人一起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里的我们起先并不太觉得,等到从林子里走出来面对着一大片空阔的草原时,才发现月亮已经将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昼。比白昼更亮的是一种透明的水绿色的光晕,在山间在草丛里到处流动着,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点象酒。
我们都静下来了,十几颗年轻的心在那时都领会到一点属于月夜特有的那种神秘的美丽了。没有人舍得开口,大家都屏息地望着周围,都象都希望能把这一刻尽量记起来,记在心里。
然后,一个从爱尔兰来的男孩子忽然兴奋地叫起来:
“跑啊!看谁先跑到那边的林子里去!”
是啊!跑啊!在这一片月色里,在这一片广大的草坡上,让我们发狂地跑起来,用我们所有的力气,一直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对面的阴影里去吧!
大家都尖叫着往前冲出去了,我动作比较]慢,落在他们后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着跑。这时候,前面人群里的一个男孩子回头对我笑着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们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苏黎世大学读工科的一个中国同学,白天上课时他总是从在角落里,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我连他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在他回过头来叫我的那一刹那,我却忽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样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昼里看不到的。我说出来是什么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头呼唤我时的神情,我总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一样:一样的月、一样的山、一样的回着头微笑的少年。
当然,那也不过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觉而已,然后我就一面挥手,一面脚下加劲地赶上,和他们一起横越过草原,跑进了在等待着的那片阴暗的树林里了。
那天晚上以后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风比较大了,天比较冷了,夜比较深了;然后,就会有比较理智的人提议该回去了,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夜晚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我以后一直没再遇到过那个男孩子,但是,有时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会想起一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会想起他来。好多年也这样过去了。
回国以后,有一次,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一对中年夫妇从人丛中走过来向我道贺,交谈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营里同过学,忽然间想起来他就是那天晚上那个月光下回头向我呼唤的少年,眉目之间,依稀仍留有当年的模样。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地问他: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月亮底下赛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倒记得在结业典礼上我们中国同学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气又笑的样子。”
我记得的事情他不记得,他记得的事情我却早都忘了,多无聊的会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听着我们交谈,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话,我能说出来吗?面对着眼前这一对衣着华丽、很有风度的夫妇,我能说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吗?如果我说了,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误会呢?
当然,我没有说,我只是再和他们寒喧几句就握别了,听男的说他们可能要再出国,再见面又不知道会是哪一年了。当时,在他们走后,我只觉得很可惜,如果能让他知道,在如水般流过的年华里,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清晰地记得他年轻时某一刹那里的音容笑貌,他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快乐一点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经快走到海边了,木麻黄没有了,换成了一丛一丛的 ??麻,在岩石间默默地虬结着。它们之中有好多开花了,又长又直的花梗有一种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们之上显得特别的圆。
海风好大,把衣服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恐怕是该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我了。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不管怎么计划,怎么坚持,美丽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结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间里,睡到床上去做为结束。这么多年来,遇到过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过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头,总是盼望着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长满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让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变,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刻。
而从来没有一次能如愿。总是会有人很理智又很温柔地劝住了我,在走了一半的路上回过头去。总是会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总是会有人笑我,说我所有的是怎样痴傻的念头啊!
而今夜,没人在我身旁,我原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可是,我仍然也只能微笑地停了下来,在海滩与近咫尺的海水之前停了下来。浪潮轻轻地打到沙岸上,发出叹息一样的嘶声,而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仍然只有转过身来,往来路走回去。
不过,今夜的我,到底是比较成熟些了吧,我想,其实,我也不必为一些没能说出的话,或者没能做到的事觉得可惜。我想,在我自己的如水流过的年华里,也必然会有一些音容笑貌留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心里了吧。日子绝不是白白地过去的,一定有一些记忆是值得珍惜,值得收藏的。只要能留下来,就是留下来了,不管是只有一次或者只有一刹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里。
世事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月亮在静静地端详着我,看我微笑地一个人往来路走回去。
快乐的树 我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之间,给了孩子很多的暗示。
好像,我们常常希望男孩子勇敢,希望女孩子温柔,希望这个孩子功课能再好一点,希望那个孩子说话能再流利一点,而假如孩子和你和心中原先为他铸造的模式不一样,你就会感到失望。当然,你也许并没有表示出来,不过孩子是很敏感的,他也会觉得出你的失望,因而,他也会对自己失望了。
对幼儿画画这件事,原本不应该有这些烦恼。假如每个母亲都能了解,她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画图只是游戏的一种,无所谓画得好或画得不好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了。可惜的是,能这么想得开的母亲并不多,于是,幼儿的生活中就平添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扰。
孩子一开始拿笔,母亲就紧盯着他的成绩,孩子若偶尔心血来潮,多画了几张,母亲就到处打听有没有训练学前儿童绘画的美术班。当然,我们不一定认为他画得很好,不过,他至少必须要比邻居的孩子画得好。假如送他去老师家学画,我们也希望老师能多指导他一点,假如老师有一次大大地称赞了另外一个小朋友,我们虽然不会生气,不过,我们也不会太愉快。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孩子也沉默下来了。
那么,那样早就给孩子一种压力,到底是爱他呢?还是害他呢?连画一张画也要在三、五岁时就开始去拜师,到底是在为他铺路呢?还是在为他筑墙呢?
我绝不是反对孩子去上绘画班,我只是反对父母送了子女去上绘画班以后就希望孩子能在班上得个画图第一或者在学校里得个画图第一。“艺术”这一种东西本来就不太能论斤论两地称分量排名次,更何况小小年龄的“儿童画”。我很佩服儿童画展的评审先生们已不再用第一第二来硬性地分出孩子作品的高下了。说实在的,十岁以前的孩子的作品,假如是他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画出来的话,每一张都应该是第一。因为,他充分地表现了他自己,而且也在画图的过程中享受了他应得的快乐,得到了他应得的经验,那么,他的那张作品就该是一张成功的作品,该得到第一名。
当然,也有一些专家们认为,十岁以前的孩子,若能注意地加以训练,他们在绘画上的表达能力会大为增强,就是三、五岁的幼儿,也可以得到一些帮助。可是,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训练他们?用什么观念与方法训练他们?以什么标准来衡量他们作品的好坏?”
对一张成人的作品,我们常爱用“色彩丰富”、“构图有趣味”、“技巧纯熟”之类的话来赞美,这样来赞美一张你喜欢的画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以此为标准来评判其他的画则是不可以的。因为一个人画出一张画不像演算出一个数学题,是没有任何规则可循的。我们对“艺术”这两字常带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就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是与日常生活不相同的,能给我们以一种安慰和超出不凡的感情的东西。那么,我们为什么又一再地以世俗的规范去衡量他呢?
而对于一个稚龄的孩子的作品,我们更不应该定出一个标准了。用成人的眼光,我们只能说,他画得非常“可爱”,或不太“可爱”。假如在一个班级里,有的孩子因为家庭幸福,不太受束缚,因而在画图时也能放心大胆地用颜色,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光辉,而另外的一些孩子,因为生长在不幸福的家庭里,心里有很重的压力,因而画出一些很冷很乏味的作品,那么,我们能给前者第一名,给后者最后一名吗?这样的评审公平吗?就算在同一个家庭里,假如一个孩子天性好动,他的画面构图常常极为活泼有力,而另外一个孩子生性畏羞,画起画来也总是很拘谨,那么,你能说前者比后者有绘画的才能吗?你如何能够看出他们内在的真正的潜能?你又如何能预知他将来的命运呢?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会有疑问了:“那么,母亲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呢?”亲爱的朋友们啊,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首先,就像我以前所说的,给孩子很多的爱,同时,暗示他,不管他的画画得比别人“好”或“不好”,你都最爱他,你要让他安心过他的童年。然后,在你给他生活起居上应有的照料之后,你必须要放开手,给他一些生活上的自由。爱是关切,是注意,但不是束缚,更不是占有。你要有胆量并且有度量地让他自己去探险,自己去经验,让他偶尔痛快地玩几次泥沙,下雨天让他踩水,让他偶尔跌几跤,让他去爬树,让他自己去选玩伴,让他被人欺负几次,也让他揍几次别的小朋友,让他去哭,让他去笑,让他偶尔有一次尽兴的奔跑。我们要做的,是在旁边注意他,在有限度之内,容忍他。
周时,在他很多“第一次”的经验里,例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电影时,我们都要在事先尽量避免给他一种概念的灌输,尽量把第一次的新鲜感留给他享用,让你的孩子在你不着痕迹的关切之下,长成为一个有着敏感的触角,不断地吸收新的经验,不断地发现生命中的乐趣,并且兴高采烈地享受着生活中的热情与美好的人,那么,就算长大后他不一定能成为一个画家,他也必定会是个喜欢画画、喜欢看画的人。
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修养与能力是可以“速成”的,尤其在艺术的领域里,更需要时间与兴趣。亲爱的朋友,请微笑地、耐心地让你的孩子在你关怀下恣意地成长,你要种的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快乐树,而不是一棵被修剪捆绑得伤痕处处的盆景。
给孩子一些美的熏陶 上一封信里,我谈到居住环境对儿童的影响,有些朋友说,在一个大城市里,无法多与大自然接触,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可是,也有些朋友认为,我们可以想办法改善这一种现象,例如,较远的我们可以力行家庭计划,切实地去减轻人口的压力,较近的,我们可以多增加一些社区公园,让孩子们有在户外活动的场地和机会。
事在人为,只要有深谋远虑的政府,有肯合作肯维持的有公德心的市民,我们的居住环境应该可以逐步地改善。只要我们肯去做,而且做得得法。
我为什么要加上最后的这一句呢?那是因为我有一些感触,很深的感触。我们不是没有社区公园,可是,公园里有大多的铁栏杆、太多的水泥,除了地上铺满水泥以外,还用水泥做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水泥的亭子、水泥的柱子、水泥的假山、水泥的竹子,真正是“巧夺天工”!
然而,它毕竟不是“天工”。
公园设立的目的,既然是为了要让住在水泥房子里的人能有个休憩的处所,有个接近大自然的地方,那么,就应该有草地,有树,有真的石头,有真的竹子,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面积,可是,就应该是真的,自然的。
我不相信会有人对我这句话提出异议,可是,奇怪的是,所有的社区公园都在朝“巧夺天工”那条路上去走。同时,在全省各地只要有人发现了一个风景区,马上会有人在那个风景区里做规划和建设的安排,发展那个地方的观光事业就是充实那个地方的水泥设备:开路,装栏杆,在最漂亮的关口上盖一座红红绿绿的亭子,做了很多水泥凳子。不管是澄清湖也好,石门水库也好,好像观光局长身兼水泥厂厂长,恨不得把所有的名山胜水都糊上一层水泥。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中国人不是一向很讲究情趣的吗?不是一向自命为清雅的民族吗?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想,这个问题谈到最后,仍然要回到我们年轻的母亲身上来了,幼儿的美的教育,是我们一定要重视的一个环节。这一代有很多事情我们已改不了了,但是,无论如何,对我们的下一代,我们一定要多给他们一些美的熏陶,而这些美丽的事物从何处能得来呢?
还是原来的老答案:“大块假我以文章。”从自然的环境里,我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的宝库,只要你肯用心去汲取。
假如不能常常出去看材,我们就想点办法在家里种几盆小花。假如公寓房子不能养猫狗,我们就想办法养只鸟,或者养几条鱼。天气好的假日,尽量多带孩子出去走一走,不用去很出名的风景区,因为一定人挤人,就好像挑个春天上阳明山一样,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最好找个不出名的小山去爬一爬,或者找个不出名的海滩去走一走。别人都去白沙湾的时候,我们一定不去,这样,才能够好好地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日,不会搞得人仰马翻,而什么都没看到、也没享受到。
孩子们的心,是最敏感的一颗心,请给他们足够的飞翔的自由与空间。在旅游的途中,除了给他们果汁、汽水、干粮以外,请随时随地培养他们观察大自然的兴趣与习惯。常看《国语日报》上的儿童作品,有些孩子们写的游记是一套公式:坐车去自的地,到了目的地吃东西、玩游戏、然后坐车回家。当然,对孩子来说,换了个地方去游戏和吃东西已是很快乐很满意的事了,可是,我很担心,这里面会出来很多未来的水泥厂厂长,假如他将来不负责观光事业或社区公园的建设也就罢了,否则的话,二、三十年后,我们的风景区将剩不下多少自然的风景了。
就像淡水海边那一片孤独的水笔仔一样,大自然是一种不可以随意糟蹋的珍宝。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认清楚这一个事实,让他们知道:所有美丽的事物都该用全心全意去维护与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