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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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轮明月孤悬夜空。新满的月,高且小,有澄澈清明的辉光,逼退了缭绕的云层和星光。
车窗玻璃上,映现出又一轮月亮的倒影,仿佛它怜惜自己的姿容,偏要把内心的寂寞和冷艳涂抹在她眼睛的深处。而远山逶迤,月光辉映不到的世间深处,浓而密的黑暗,把此起彼伏的山脉裁剪得轮廓分明,铺排得暗潮汹涌。
她趴在车窗上,脸颊紧紧地压住玻璃,全神贯注地向外面探看。车内的喧哗、走动、嬉闹,通过车厢的灯光回映在漆黑的玻璃上,如同活动着的屏幕,盛放着无处不在的热闹与疲倦。她必须排开水流一般,用双手排开一切光线和喧扰,只把眼睛包拢在两掌之间,朝向外面疾驰在大片大片隐匿在黑暗中的世界。
没有人和她一起分享这场寂寞的盛宴。
她的丈夫,一个小官员,平庸忙碌,每天沉陷于烦琐的公务中,风景和心事于他而言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酒后甜品。她的女儿,正在读大三,一心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正在谈一场灿烂而热烈的恋爱。她稀少的几个女友沉陷于各自的柴米油盐中,早已忘却烟火之外的烟花和繁华。只有她,仍然还保留着那一点点的天真和在世故围剿中尚未死透的热情。而这一次,她拼力咬碎了种种的束缚和缠绕,像一只围困在茧中的蛾,终于飞了出来。他们知道她在进行一次普通的旅行,只不过旅行的行程稍微长了一点。
那个十八岁的南方少年,在窗外黑白分明的一排排树影年华中,一次次向她微笑着走来。然而一切无果而终,她终究无法背叛父母,嫁给小街的一位男孩。男孩家离她家很近,为人忠厚老实,待她父母如同至亲。没有人会知道,她曾进行过一场几乎长达一生的爱恋。只是这场爱恋在心底,衍化得无声无息。他们从未见过面。虽然曾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方式。最终,只有那个少年的身影,在梦里,一次次地低回和怅望。渐渐,有了彼此的家庭。渐渐,有了彼此的儿女。渐渐,再无联系。
如果不是她母亲的去世,也许她不会这样出现在某趟飞驰南下的列车上,不会这样执拗地开始这次旅行。她母亲生前瘫痪在床,整整十年,她侍于病榻之前。她在心里有些许安慰,幸亏自己没有走出太远。母亲出殡的那天,不住点地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她在淋漓的泪水中看到母亲没有遗憾的面容,欣慰地笑了。而父亲,又有了新的女人。她原以为,父亲和母亲拥有爱情,他们的感情足以令她的一生骄傲。然而,现实的转瞬即变,让她猝不及防。她突然想去一趟南方,去他所在城市,刻不容缓。
长长的行程中,黑夜和白昼交错。她总是同样的姿势,眼睛朝向窗外。
南方的天空,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云朵,如同倒悬的湖泊,倾泻出大朵大朵皎洁的白莲花。有时,又像少女萌动的心怀,出岫的烟云,陈年的影像……她倒溯于少年的时空,在枕木与铁轨的敲击声中,在车厢的摇晃和拥抱之中,在念念不忘的记忆和回望之中,向着他所在的城市进发。
这是一座南方小城,绿水环抱,青山如黛,亦如她前世来过,脚步里有几分熟稔。她在他可能踏访过的山和水之间流连,在他可能穿梭的人和楼宇间驻足,在他可能仰观过的云和雨之间辗转。丰厚饱满的心事,一层层,涟漪一般荡漾在小城的大街小巷。
她没有刻意寻找,而是随意放逐自己。也许他早已搬离了这里,也许就住在她仰望的某个窗口。人世间最悲苦的事,莫过于知道他在世上,却不知道在哪条路上;知道他在牧羊,却不知道在哪座山上。面对这城市的万家灯火,明明是因他而来,来了却发现自己举目无亲,内心茫然。她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像梦一样虚幻。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这个曾经屡屡出现在信封上的城市名字也许是记错了,他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这一切,也许是她自己年少时的凭空臆想,久而久之,便成为某种滴水穿石的记忆,以此告慰自己当年无法挣脱家庭束缚和逃离故乡的绝望。
她站在他所在的城市街头,神情迷离,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她禁不住在内心责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找到了又能怎样?
就在这一刻,她接到了父亲的短信。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愿面对父亲了。父亲在短信中说:“孩子,我知道你恨我。她是我的初恋,只因为你奶奶的反对没有走到一起。我曾答应你母亲,只要在一起,绝不辜负。请原谅,现在我想活一回自己。”
她捂住面孔,蹲了下去,就在她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憧憬的这座城市的某个街角。
她没有见他,或者是见不到。她只是他所在的城市逗留了三天,便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回去的路上,她随手抓起一本别的旅客遗弃的杂志,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她丈夫依然没有接站,依然忙于公务。他从来只会用烟火的气息温暖她。他在短信中留言:“菜在桌上,饭在锅里。”
她没有急着回家,一个人抱着行李,从容地坐在站台长椅上,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客。火车的车轮咬着铁轨,渐行渐远,就像日子咬着她一样。她望着火车远去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发了个微信,给在异地读大学的女儿:“无论多远,只要你们是真正相爱,妈就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