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化一朵莲花,抛却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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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利禄,无人不爱。
苏秦跑秦国游说,不受欢迎,熬呀熬,身上的黑貂裘破了,带的几百斤黄铜花光光,没办法只能回家。那形象,又黑又瘦,破流耷拉的脏衣服,前露蒜瓣后露鸭蛋的鞋子。到家,妻子该织布还织布,嫂子不给做饭,爹娘连话都不跟他说。
李白以此事做诗,“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他名利心重,以为此一去可飞黄腾达。
《聊斋.王六郎》后附一故事,讲一个做官退隐的人,家里很穷。后来有好朋友上任一个肥缺的官职,于是把所有财产置办行装,奔波千里去投奔,却没得到想象中的照顾。带去的钱财花光,卖掉骑着去的马,才得以返乡。族中某堂弟为人幽默,模仿《月令》的体裁作短文嘲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
意思是:“这个月,哥哥回来,貂皮做的帽子解下来——凑路费卖掉了,伞盖没有撑起来,(所骑的)马变成驴,靴子开始变得没声音。(好鞋换成了差鞋、草鞋;或者鞋子磨坏,也可能是人神情颓废,灰溜溜类似丧家犬,连走路都不带劲儿,没音儿)。”
《世说新语》记载的名士们似乎不肯这么屈膝弯腰地求官求利,因为当时的评价成功与否另有一套体系。魏晋时期,乱世偏安,门阀壁立,政坛更替频仍,多少名士大臣在政治斗争和朝代更替中被杀。血的现实面前,还能做什么呢?闲时只能饮饮酒,清谈半天,或磕磕成仙得道的五石散而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随情任性,特立独行,个性的自由与残酷的现实碰撞,画风就成了这样:一群人穿着便于散发酒药燥气的宽袍大袖,超然物外,率真风流,或曲水流觞,或执拂清谈,为一个蜜蜂它妈是人生的还是妖生的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争论半天。
刘伶家居,把衣服裤子一脱,光哒哒,来访的客人看不下眼,让他把裤子穿上,赤果果的这厮说话了,“谁说我没穿衣服?天是老子的房子,屋是老子的衣服,你们这些人,闲得没事跑我裤裆里干吗?嗯?嗯!”
时人大方的极大方,吝啬的超吝啬。
《世说》曰:” 郗公大聚敛,有钱数千万。嘉宾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钱货事。郗公曰:"汝政当得钱耳!"乃一日开库,任意用。郗公始谓正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人,都尽。郗公闻之,大惊不能已巳。”
翻译过来,郗愔大肆搜刮钱财,有几千万钱,他儿子郗超(嘉宾)很不同意这样做。有一次,嘉宾早晨来问安,按郗家规矩,子弟不能坐,嘉宾便靠着墙谈好大一会儿,终于谈到钱财上。郗愔说:“你只是想要我的钱罢了!”于是就打开钱库一天,让他随意取用。郗愔原以为会损失几百万左右,没想到嘉宾竟在一天内把钱送给亲友和有交往的人,几乎散尽。郗愔听说了,惊诧不止。
这败家孩子!说明那时的人明白,财富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超出自家用度的,那就是灾。
如魏曹丕皇后甄氏十几岁就知道这个道理。汉末大乱,灾荒连年,百姓们没饭吃。当时甄家存有大量谷物,甄氏对母亲说:“乱世求宝,可不是善策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因财丧身。再说眼下众多百姓都在饥饿之中,不如将家里的谷物开仓赈济四方乡邻,这才算是一种惠及众人的德行。”家人认为有理,于是开仓散粮发给邻里乡亲。
王戎是有名的吝啬。《世说》有四个例子:做着司徒,既富且贵,每天晚上跟夫人在灯下数筹算账;侄子结婚,给了件单衣,后来又要回来;女儿出嫁后借他几万钱,归宁时做爹的不给好脸色,嫌她不还钱。小两口赶紧还钱,才给好脸。卖好吃的李子,怕别人拿去种,先把李子核钻坏。这么小气的人,出身贵族,官至三公,能位列“竹林七贤”中,必然有他的长处。
十几岁时,名士阮籍跟他父亲王浑说:跟你说话不如跟你儿子说话。再长大些,钟会评价王戎“简要”,必堪大用。后王戎父亲王浑过世,故旧新朋送的奠仪过百万,王戎一点不要。
财富有多少才能够用呢?石崇王恺斗富,绸子做步障,蜡烛当木柴煮饭,精美的珊瑚树存一屋子,美女捧着新衣服伺候客人如厕……金谷园中曾经人如流水,香气飘逸。后来呢,美女绿珠跳楼,富豪大官石崇被杀,靠在荆州任上杀人越货、巧取豪夺攒就的黑钱一朝散尽。哎!谁让他没养一个甄氏那样明智的女儿,或王嘉宾那样通达的儿子。
《聊斋.宫梦弼》评,“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现在的贪官也是,一查,家里都是放着论吨计量的数亿人民币,有的还有许多的珠宝玉石名画古董。花不完,都成了量刑的罪证。
魏晋名士极会说话,说的那是真雅,从他们相互吹捧的语言里,能窥到当时的评价体系。
“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锋太俊。」太尉答曰:「诚不如卿落落穆穆。”
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藉子浑,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
范豫章谓王荆州:“卿风流俊望,真后来之秀。」王曰:“不有此舅,焉有此甥?”
论最会评价人的,莫过于才女谢道蕴:还,大薄凝之,安曰: “王郎,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答曰: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谢安)、中郎(谢据),群从兄弟复有封(谢韶)、胡(谢朗)、羯(谢玄)、末(谢川),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王谢两个大家联姻,谢才女刚嫁过去,就看不起迂腐荒诞的丈夫王凝之,回娘家说,平时常见的都咱家的叔父兄弟,都是优秀优秀人物,以为大家子弟都该是这样,哪能想到,天地间竟有王凝之这样的人!
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除了书法好,其他碌碌。孙恩兵变,他请鬼退兵,城破被杀,祸及家人。而谢才女听说夫、子均被杀,自己带着婢女出门,抽刀连杀数贼,被俘后用正言怯贼,救出外孙和自己,太平后设帐教书授徒。
功名歇,浮华散,生命化作一朵莲花,在历史的池塘里清静千年。临花照水,拂镜而鉴,唯余叹惜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