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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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刮器紧贴着车窗玻璃,来回不停地刮来刮去,发出吱吱的声音。随着雨刮器的往复,车窗外的风景时而就得清楚时而变得模糊。出租车司机全然不顾外面正下着雨,开着车在公路上高速飞奔,有时还偶尔腾出一只手接打着电话。车内的他时不时地望望窗外,心情异常复杂,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焦急。透过车窗玻璃向外远眺:天,阴沉沉的,白中透黄;大大小小的池塘,星棋罗布,分散在村庄周围,池塘的水面浮现出寒气;田野里还有少许绿的痕迹,那是小时熟悉的油菜、大蒜、卷心菜等;有时村庄和城市已看不出很明显的界线,两三层的楼房相邻而立,楼顶架着太阳能,偶尔还能看到彩钢厂房和粮食储备库。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禁思绪万千: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过老家,没想到老家的变化如何之大,不知道乡邻们是否还能认得他这个身在异乡的人。然而,车内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他,更没有兴趣了解他。随着抵达目的地,乘客们陆续下了车。有的人离家较近,直接冒雨走回家;有的离家较远,或许为了便利,就在路边拦车回家。终于,车里的空间变得宽松起来,旅客只剩下三个人——他本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中年男子和他一样,身体发福,戴着眼睛,一看便知也是吃公家饭的人。老人是中年男子的父亲。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两人用家乡话交谈着。虽然多年出门在外没有讲也很少听到家乡话,但他依然能毫不费劲地听懂两人的谈话内容。老人在和儿子交谈的同时中,还时不时和司机搭搭腔,假装很关心出租车生意的样子,顺势索要了司机的电话,说是过几天走时再搭乘他的出租车。最后,老人和儿子下了车,两人各拎着一个行李箱走了。在进入城市的路口,他有点紧张起来,到底在哪里下车合适?他努力想着,终于想起父亲说起过在家的附近有一座叫某某名字的公园,于是客气地问司机能不能把他放在某某公园门口。道路两旁,矗立着一排排高楼,他在某个地方居然还看到了一座天主教室。此时的家乡,全然没有儿时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连接城市和乡镇的基本为砂石路,路两边是广袤的农田,农田被沟渠划成一个一个的小块,一小块地就是某一户人家的责任田。数量庞大的沟渠像蜘蛛网的丝,又像人体的血管,将农田和河流连在一起。村庄与村庄一般相隔数里。临近黄昏,放牛娃骑着长角水牛,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行进。太阳的余辉将西边天空染成暗红色,一缕缕炊烟在村庄的上空冉冉升起,像一个个无声的信号,提醒着人们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没多久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接连不断。“先生,到公园了。”司机的说话声把他从儿时的记忆中拉到了回来。“谢谢!”他客气地回答着,付了钱后提着行李,蹒跚地下了车。车外,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滴无情地打在脸上,夹杂着雪粒的冰凉,让人不禁有些发凉。他四处张望,路上,行人很少,只有来来往往的汽车川流不息,一个个急促地打着喇叭,屁股后面冒着尾气,拉起一道道水雾,耀武扬威地从他身边很快驶去。道路的一边的区域基本全部被公园占据着,公园的对面是高楼,放眼望去,几间矮小的瓦房像几只胆怯的鸡,静悄悄地躲在鹤群内。他望了半天,找不到家的准确位置,于是拿起手机跟父亲打电话。父亲给报了一个具体的位置,说是让他在那儿等他,他过来接他。然而,他还是找不到像父亲所说的地方,可能那地方是最近几年才盖好的建筑,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只好提着行李,自己试探找家。终于,在他想像中家的大致位置,他突然看到了几十年前邻居家的房子。他顺着高低不平的泥泞小巷,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过邻居家时,看到邻居男长辈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正整理着刚从地里摘回来的青菜。他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邻居长辈明显老了,满脸皱纹,背有些偻曲,声音也不似以前那么洪亮。由于急着回家,他简单跟长辈寒暄了几句后匆匆告别。啊,熟悉的老屋终于出现在眼前,除了门前多了几棵果树外,其它情况一如儿时,只是变得有些岁月沧桑,如同邻居长辈。他至今还清楚记得,在八九岁时,老屋刚刚盖起来。那是一个有两间正房和一间杂房的红砖红瓦平房,两块木制大门呈亮雪白,堂屋前有一个高高的水泥台,连接着地面和水泥台的共有四层台阶,小时候冬春时节天气晴朗时,他们一家人搬上椅子,靠着墙根坐着晒太阳,孩子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母亲则就着好天气缝缝补补,偶尔村里其它妇女也凑过来一起边做针线活边聊着家常,总之是一些东家长或西家短的事情。除了堂屋有门外,睡觉正房没有安门,只在靠近堂屋一面的墙壁开了两个门洞,两个并排的木柜把睡觉正房分成前后两个卧室,前面一间是父母和弟弟的卧室,后面一间是他的卧室。木柜与堂屋那面墙壁之间留有供一人通行的空隙,所以前后卧室是相通的。睡觉正房前后各开有一个窗户,窗户上蒙着厚厚的油布,时间稍长,油布变得不透明,屋内光线也慢慢变得不好了,卧室内的白天如同屋外的黄昏。小时的他一个人睡觉,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忽然半夜醒来,抬头就看到外面大树在窗户油布上的投影,遇到狂风大作,大树的投影张牙舞爪,阴森森有些怕人人,让人不禁想起了《画皮》中的女鬼,正举着长长的利爪掏书生的心。冬天,寒风凛冽,室内的温度比室外高不了多少,人躺在被子里,半天身体暖和不过来。有时,母亲把烧好陶瓷火盆放在被褥中,一会儿浑身热了起来。春节过后,长辈给了他几枚硬币、几张毛角,他总想着如何将钱藏起来,有时直接在泥土的地面挖个洞把钱埋好,有时将钱放在在墙壁上的小洞中,有时时间长了,他忘记了藏钱的位置,心中好生恼怒。十多岁的时间,家里终于添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小电视,用室外天线只能收到两三个台,全家人居然看得其乐融融,为了看自己爱看的动画片,他有时也会和父母生生气。有时他和弟弟打闹,打着打着弟弟便生了气,追着他打狠架,两人绕着堂屋与睡觉正房跑来跑去,他灵机一动,顺门洞的两边用脚蹬着爬了上去,弟弟从他跨下经过数圈也找不到他的人,最后他的失笑出卖了自己。上了初中高中后,无数个夜晚,他独自一人静静趴在破旧的木箱上,冥思苦想一个又一个难题,有时他甚至憎恨自己学习环境太差。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在这世界上家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堂屋的门敞开着,木制大门黑黝黝的,像抹上了一层厚油,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一只黄黑色的花猫懒洋洋地躺卧在高台的一角,用绿色双眼警惕地盯着他看。他顺着台阶走上高台,走进了堂屋。睡觉正房内,弟弟正独自一人玩着手机K歌,看他见屋笑了笑,说 “哥,你回来了。”然后起身帮他拿行李,端起盆,从暖瓶里倒开上水,让他泡泡脚。睡觉正房早已被弟弟收拾成了婚房,窗户换成了塑钢窗,室内打了地坪、吊了顶,墙壁刷上了涂料,和他在异乡的家一样洋气。因为家中缺少女主人的原故,房子少人收拾,电视柜、茶几上布满灰尘,弟弟和侄女的衣服很随意堆放在沙发上,他甚是有些感伤。门外,父亲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推着自行车,踩着泥泞的回来了,还没见门,就大声问弟弟,问他回家了没有,看到他后,父亲才放了心,说等了他半天,没有看到他的人。看着沧老的父亲,想想这些年来家里的变故,他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只说了句“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