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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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枕一抹青山,濒临一湾碧水,一色长长的麻石,层层叠叠,叠起这座码头。叠起365级壁陡的码梯,正好是一天一级,级级相连。
麻石上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有篙痕,有锚迹……如诉如歌。许多年来,月光在上面轻轻地流淌,层层幽蓝泛起,与那江船渔火、更鼓梆声融在一起。
若是到了滴水成冰的日子,码头上就如抹了桐油般溜滑。什么时候来了个卖渡筹兼扫码头的人?一瘸一拐地撒下些稻草与锯木屑在上面,走起来才放肆多了。冰天雪地掉到河里,可不是好玩的。
码头顶上朝上水竖一座牌坊,也用清一色的麻石砌成。两旁刻着“九天云起、大地春回”八个大字,古朴遒劲,不知出自谁家手笔。
那人就住在这牌坊下的门洞里,夏天烧一缸隔夜冷茶,冬天生一炉熊熊炭火,但见往来人,无论生熟,倒茶让座别无二样。确是三日不新、四日不旧,老面色。
这人古怪,不爱讲话,也不爱走人家,闷头闷脑像个哑巴。长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呆滞的面孔呈酱紫色,看不出多大年纪。仿佛不曾年轻过,也仿佛不再衰老,总是那模样。兀自一声不响地守候在码头上,无声绰约,绰约无声。
假若哪天码头上不见了他,人们会觉得很不顺眼、很不习惯。虽说是这样极熟悉的人,但姓甚名谁?肚子里装着些什么?全不知晓。这也是常有的事,值不得奇怪。
穿牌坊、靠右手,现出仄仄半边麻石街,长长一溜木架子屋,散落着几家芝麻大点儿的店铺。地方实在是不出奇,人也没几个显眼的,普普通通、平平淡淡。
只有到了春上发桃花水时,潮平两岸,陡涨百尺,河中凸起一条白练,咆哮着如条孽龙发疯似的扑来。响声如牛吼、如虎啸、如雷鸣……雾起云涌,迷蒙一片水天。这才应了牌坊上那副对联,千古绝对!
浊浪打烂了多少条船?冲散了多少架排?落水的排客子、驾船佬,命长的,命短的,都被冲到了这码头边的回水湾里,演绎着人间悲喜剧。
也只有到了这时节,灿然起一阵歌声:“南瓜花开把把长,丝瓜花开爬过墙,妹儿恁朵花苞苞,哥在墙头望呀么望断肠……”从街头一路逶迤而来,反反复复。
唱歌的女人穿戴整齐,精精致致,乌黑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鬓角插朵野花款款而行,行到牌坊前止步。盯着过河人痴痴地笑,看到模样周正的汉子,会翘起兰花指作妩媚态,歌声愈发动情。
那人会悄声告诫初来乍到的生人:“莫逗,快走,咯是桃花醉,作孽!”并无大碍。
到了中午时分,那人会端一海碗,从门洞里一瘸一拐地钻了出来,喊声:“过来,莫唱哒,给你碗剩饭吃。”明明是热气腾腾的新鲜饭,不知何故,却硬要说成剩饭。女人端起三扒两搅,碗底卧俩荷包蛋,油沥、嫩黄。可能是饿极,风卷残云,女人吃得猴急。又接过递来的隔夜冷茶,“咕噜咕噜”几口,嘴巴都不抹一下,转脸便走。
那人长叹口气,低头继续去扫他的码头。下回依然如此。
家人也把女人弄回去过,可这女人虽是不认得父母兄弟了,却是认得路的,隔三岔五又来了。照旧唱:南瓜花开把把长……
岁月的行板在码头上汩汩流淌。桃花将尽,落红遍地,这女人已有些时日没来了。诧异之余,来了她的家人。代女人挨家挨户地作辞、致歉,告知今后不会再来了。多年的吵闹,多有打扰。
原来这女人苦恋上个流落异乡的排客,家人坚决反对,女人家有些根基,外乡人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光蛋。女人生性偏执,听从了心灵的驱使,忘却了世俗的叮咛,鲜活的生命一路向前,途中被人捉住,将那外乡人好一顿毒打,并从这码头上逐过河去。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女人浑身被淋得透湿,连夜追到码头上一看,却空无一人,望着黑沉沉的河岸,撕心裂肺地号啕痛哭。
回到家便病倒了,多年不见好转。前一阵不知怎么就好了,也认得清人了,再不来码头。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没料到前两天却突然寻了短见……
说话唏嘘间,人们把目光投向码头,但见那人正一瘸一拐,一级级地往码头下走。很慢,倏地衰老了许多。
码头下早已泊条“双飞燕”小船。
那船好快,“欸乃,欸乃”数声,便消逝在水天茫茫之中。
水天一片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