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克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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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楠溪女子徐蓓蕾,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当她堪堪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走在乡间的路上,总会有一群小青年跟在屁股后边,唱着那支流传了数百年的民歌,表达心头盘绕不休的爱慕之情,歌中唱到:
那个眼,那个奶。
那个牙齿,那个个子。
那个腰身,那个臀髋。
那个鼻头,那个风流……
蓓蕾听了,头也不回。因为她自小在赞美声中长大,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邻居的阿嬷阿婶都这样怂恿她:“阿麦,你这等容貌,就像图画中走下来似的,楠溪山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寻常人家,是配不上你的。”蓓蕾把她们的话牢牢记在心中,暗暗品味,深深沉陷在自己的美貌里头,不能自拔。她随身带了一枚番钱镜,时不时拿出来照一下,顾影自怜,慢慢地迷失了自己,她不肯帮妈妈做饭,不肯跟姐姐一起去河埠头洗衣服,不肯跟爸爸到山上去砍柴,不肯跟哥哥到地里去耕耘收割,也不肯跟同学们一起到学校里认真读书,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爸爸妈妈拿她没办法,就商量着早点把她嫁了,万事大吉。
永嘉县仙居乡的乡长下村抓计划生育时,无意间看见了蓓蕾,被她的美貌吓得头晕目眩,有意把她纳为儿媳。经过媒婆说合,不久就把亲事定下来了,说好年底过门,双方满意,皆大欢喜。然而不久之后,乡长的公子无缘无故开始生病,浑身发黄,肚子胀得像个水桶,到医院里查来查去,查出来生了黄肿病,到得当年年底,药石无功,呜呼哀哉了。真是喜事未至,丧事开张,落得一场空欢喜。
经历这场变故,蓓蕾懊丧了半年。半年之后,还是原先那个媒婆,替蓓蕾介绍了另一头亲事。这回介绍的是贤宰乡一位鞋老板的儿子。这位老板的厂房有数十亩大,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财主。蓓蕾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于愿已足,一口应承。再加上老板的儿子长相帅气,聪明伶俐,虽然身体一向虚弱,蓓蕾也不十分计较,于是定下婚期,遍邀亲友,欢欢喜喜地嫁过去做了新娘。未料新婚之夜,新郎过于激动,在蓓蕾身上连放几炮,当即脱阳而亡,生生将喜事变成了丧事。蓓蕾呼天抢地,大哭一场,伤心地回到娘家,又变成了天独自人。
据那个伤心的乡长私下透露,他的儿子从小体质不佳,三天两头跟医院打交道,中西药物吃了几箩担也不见好,人参、燕窝当饭吃,还是越补越虚,他相中徐蓓蕾貌美体壮,想把她娶回家里,给儿子“冲喜”,想不到变成了“冲死”,他怀疑这蓓蕾命硬。他还说,因为自己是共产党的干部,向来不搞迷信,也没有去找先生合八字,结果害了儿子性命,后悔不及。这个消息传出去,关于蓓蕾的闲话开始多起来,慢慢地传到蓓蕾家人的耳朵中,爸爸妈妈坐不住了,催着同村的那个媒婆再给蓓蕾介绍一门亲事,媒婆断然拒绝了,说:“我不能再去害人了!”
两老无奈,就陪着蓓蕾到清通乡木坑口村,去拜访易学大师赵德才先生,测测四柱,了解一下前因后果。德才大师排了蓓蕾的八字,发出了一声惊叹“咦!”蓓蕾的母亲赶紧问:“先生,我女儿这支命怎么样?”德才大师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踌躇了半天,才嗫嗫嚅嚅地说道:“我看过十几年的八字,第一次碰到这样稀奇的命局。大姐,你女儿是个克七夫的命。你们走吧,今后好自为之。”随即把徐氏一家三口礼送出境,连命金也不肯收了。
一家人垂头丧气回到仙居乡老家,徐家妈妈怨天尤人、长吁短叹,怨怼之气无可消解。徐家爸爸倒是个明理的人,说:“蓓蕾嫁了两次,虽然没能安家,毕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还是自由之身,且待将来、再做处理吧。”
蓓蕾尝过男人的菩提水,日日夜夜睡不着觉。而连近各村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垂涎于蓓蕾的美貌,每天夜里都会到徐家窗外转悠,还有人整夜地唱着情歌,歌词里说:
山坳里面有丘田,
从未耕种十八年。
两边生满水蜜草,
中间生满红河苔。
铁打板锄口衔钢,
白玉山脚去开荒。
当中挖条龙喷水,
两边挖了茅草荡……
蓓蕾听得浑身燥热,不能自己。徐家爸爸妈妈也听到了。徐家妈妈回忆起自己年少情多的时光,对徐家爸爸说:“不行,得马上把女儿嫁出去,否则要出事情了。”于是通过亲戚的关系,把蓓蕾介绍到遥远的龙湾大岙溪,嫁给了一个农民金某。金某姓金,却生来五行缺金,家徒四壁,只有几亩山地,种着当地特产茶山梅,这是家里的收入来源,经济状况着实不好。结婚这天,蓓蕾站在老旧的屋子中间,悲从中来,抽抽噎噎,迟迟不肯脱衣上床安歇。金某等得焦躁起来,解开裤子,把一条驴般行货扔到桌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实响,蓓蕾见了,转悲为喜,心里想:“我嫁到这个苦窭人家,上面这张嘴是不可能吃爽了,下面这张嘴能吃饱吃爽,也是一样的。”成家之后,夫妻和睦,过得倒也安稳。
不到半年,蓓蕾怀了孩子,肚子一天大过一天,金、徐两家皆大欢喜,等着麟子降世,吉声永驻。金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天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在屋里做饭洗衣,生怕老婆累着。在山上给杨梅剪枝、施肥、打药,期待着一年的好收成,可以让老婆孩子吃饱饭。却不料吸入了过多的农药药液,把自己给毒死了。整个温州都在传说龙湾的杨梅毒死人,传得沸沸扬扬,《温州都市报》也专门刊文进行了辟谣,当地公安局还以造谣滋事为由抓了一个人,以儆效尤。
只有徐某一家心里清楚。蓓蕾克死了第三任丈夫之后,挺着一个大肚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仙居乡老家,不久诞下了一个女儿。等到出了月子,蓓蕾把女儿扔给父母抚养,自己跑到温州城里打工去了。因为有过城郊生活的经历,她这回二进鹿城,如鱼得水,很快就混得有滋有味起来。不到几个礼拜,她打工的皮革厂车间主任王某跟她好上了。车间主任王某刚刚跟妻子离婚,眼见得蓓蕾貌美如花,也不顾她楠溪话生硬难听,立刻就把她上了,两个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过起了同居生活。
王某是个硬性人,为人比较耿直,没有什么肚底刀,每个月领到的工资,都如数交给蓓蕾,由她统一经管使用。蓓蕾觉得这回终身有靠了,就拿出楠溪女人的全部温柔体贴,去侍奉王某。要说这个王某呢,不赌不嫖,就是有一样毛病,贪杯。前妻就是因为他这个贪杯的毛病,跟他离婚了的。王某每天下班后,都要喝上几盅。酒菜也不讲究,很会将就。据他自己说,刚离婚的那段日子,他住在皮革厂的办公室里,每晚上就用一袋花生米,配完一瓶“小乌牛”酒,作为一天生活的总结。蓓蕾心疼男人,每天晚饭时,尽量弄几个可口的小菜,什么江蟹生啊、鱼饼啊、糖醋排骨啊,供王某下酒。王某享受到一生中不敢想望的美满生活,人都胖了几斤。但是好景不长,过了一年多,王某得了肝硬化病,接着转成癌症,死了。
蓓蕾伤心欲绝,离开了温州这个伤心之地,又回到仙居乡,到父母身边疗伤。她的大女儿已经两岁多,由于认不出妈妈的模样了,见到她就躲。爸爸妈妈也对她多有怨言。蓓蕾心灰意冷,百无聊赖,迷上了上网,在扣扣上认识了平阳青年吴某,居然对家人来了个不辞而别,一个人跑到平阳,跟吴某同居,正应了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古话。然而这段姻缘,本质上却是一段恶缘。同居了一段时间,吴某身上的恶劣品质开始表现出来,好逸恶劳,脾气暴躁,说谎比说话还顺溜,家暴是家常便饭,蓓蕾也有一身蛮力,两个人互不相让,家里整日鸡飞狗跳。蓓蕾自认倒霉,又无脸回到父母身边,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在网上又勾了一个桥下的青年戚某,两个人一起逃到东北做生意去了。
但是,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那是我们坐在电脑前永远无法逆料的。这个戚某,在网络上言语滔滔,扮演着一个文青兼情圣的角色,实际上却是从温州康宁医院逃脱的精神病人。两个人在东北混了半年。关于东北期间的生活状况,蓓蕾后来再也不愿提起。但是她的心是被伤透了。种种吵架、种种家暴、种种别扭,一个精神病人能给人带来的遭遇,蓓蕾都尝过了。我们现在所能掌握的最终情况是,某天清晨,戚某精神病发作,独自跑出家门,掉进一个池塘淹死了。
等蓓蕾带着一路风尘、一身伤痛、一脸疲惫,从新踏上东瓯大地的时刻,得知她在东北饱受骄傲的这段日子,平阳青年吴某跟别人争风吃醋,在某会所门口被情敌活活砍死了。她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悲伤。她感到纠结的是,虽然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但接下去该何去何从?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怎么对待自己呢?自己的脸还能往哪里搁呢?她一边纠结着,一边又不知不觉地坐上来往仙居乡的汽车,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家。妈妈从窗棂中看到了探头探脑的蓓蕾,赶紧冲出来把她拉回家中,没有斥骂,也没有责备,只是吩咐爸爸赶紧去鸡埘里抓一只老母鸡,她要炖给女儿补补。女儿也开始懂事了,粘着她不放。
一家人又相聚一堂。接下来,生活的路该怎么走呢?走投无路之际,爸爸妈妈又想到了赵德才大师,于是又带着蓓蕾去木坑口,去求赵大师指点迷津。赵大师掐指一算,慢慢吞吞地开口了,他问蓓蕾:“你手里已经死了六个人吧?”蓓蕾吓得冷汗潸潸而下,立刻点头承认,并且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地讲述了一遍,求大师解救。赵大师捻着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说:“诶,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索性到仙居乡一趟,看看你们家的风水吧。”到了仙居,看过徐家的阳宅、阴宅,赵大师长长叹了一口气,对蓓蕾说:“阿姐,你今生没有婚姻运,不要妄想啦,否则还会害死人的。”蓓蕾还抱着一丝希望,说:“大师,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赵大师苦笑了一声,指着徐家门前一棵绿阴如盖的泡桐树,说:“如果你不相信,你试着叫这棵泡桐三声丈夫,看它受得了不?如果它受得了,你就去嫁人吧!”蓓蕾心有不甘,当着赵大师的面,对着泡桐高喊:“我的丈夫啊,丈夫啊,丈夫啊!”过了几天,这棵泡桐树就开始枯萎,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完全干燥死去。
当这棵泡桐枯死之日,蓓蕾的心也枯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