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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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那里没有河,也没有路。方圆几百里的人们打记事起,就要绕好大好大的圈子,才能到达另外的村镇。从来没想到,那里竟然会有了一条河,河边可以有一些弯弯曲曲的路,四通八达地,通向要去的地方。
后来,人们习惯地把那里叫做迷津。因为那些路看得到,找到却不容易,那条河,看起来清浅,想渡过去却不容易。也是后来,忽然有一天,河边有了一条船,跟着就有了一个渡口。那个喜欢叼着烟斗的男人,悄悄地来到了大家的视野里,做了这个神奇渡口唯一的摆渡者。
那个男人不爱多说话,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着,看着远方,烟斗里有时冒烟,有时就那样举着,叼着,整个人安静成了一幅画,跟远远的水天和芦苇浑然一体。人们从来都没见过男人跟什么人有来往,自从来了渡口,男人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专注地摆渡。来者必渡,分文不取,连态度上,也是童叟无欺。摆渡中的男人总是淡淡地微笑着,听来来往往的人们谈论天气、物价、家长里短,乡趣野史,有时候,船上的谁谁兴致高了,还会亮着嗓子唱一两首乡曲俚俗的调子,唱到高昂处或者伤心处,男人也和大家一样跟着悲喜,但还是不多言。
自从有了渡口,乡人出进便利得多,心里多有感激,再加上男人的勤快与免费,淳朴的人们甚至有些过意不去。渐渐地,大家都会把家里的特产顺便捎一些过来,请男人品尝,或者执意邀请男人去家里吃点农家饭菜,只是男人一直不肯离开渡口,常常微笑着谢绝大家的好意。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习性,慢慢地习惯了看他一个人在船上的景象。倒是有些偶尔遇到难事的人,会在某个清晨或傍晚,溜达到渡口来,拿一些话题请教男人。乡人不怎么出远门,见的世面窄些,却都是心地纯净的人,心地一纯净,就容易看到人的本身吧。他们看得出,这个男人是个有天地的人,虽然他天天只守着小船,一个人看鸟群和夕阳,一个人叼着烟斗看过往行人和柳暗花明。那些请教男人的人,一般都不会失望,他们来的时候,满脸的迷茫,走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澄明一片了。山呀树呀鹅呀草呀,再次生动起来,昂扬着调子,有乡间一直的鲜活。
男人温和大度,且风趣,且随时愿意接受乡人们的打扰,或是谈事,或是摆渡,似乎随呼随到,可人们还是觉得他不是容易接近的人。他能走近大家,大家却无法靠近他。好在这里乡风依旧醇厚,人们虽然有颇多好奇,也知道尊重男人的古怪。比如,船头左边的那个位子,只要大家能挤下,是不会去坐的。据说,那是男人专门为一个人留出来的,设计和装饰都很特别。曾经有人看到,男人一有时间,就不停地擦拭着那个座位,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船靠着岸,他靠着椅子,或坐上去,叼着烟斗发呆。夕阳照过来,为坐着椅子的男人度上了一圈光晕,分外明亮,也分外孤独,像世外的高人。“我猜这个男人在等待着什么!”说这话的人是个小女孩,读书人,放假回家,第一眼看到男人就吃了一惊,愣了半天,旁边的乡亲奇怪地问是不是认识,才醒过神来,客气地对男人笑了笑,表明不认识。
从此,女孩几乎天天跑到渡口去。人多的时候,就安静地随着渡船来来去去,人少的时候,就央着男人不断讲故事来听,讲不出来的时候就不断地问,直到问出很多意外的惊奇来。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男人知道的事情很多,那些带着男人语气特色的故事,像夏夜轻拂过来的风,清新爽快,还有些微微的醉意。女孩天性活泼,又有乡间青山碧草的滋养,布衣布衫布鞋,自由随意。整个假期,女孩在渡口上,成了大家熟悉的风景,颜色鲜亮亮的。令乡人惊奇的是,那个男人也有些变化。再次听乡人们闲谈的时候,除了专注地倾听,还会询问些琐琐碎碎的细节,兴趣很浓厚的样子。乡里有人说:看来人与人就讲个缘分,摆渡的男人跟小女孩大概是有些缘分的。只有女孩的爷爷知道,他的孙女说,那个男人跟她读书的城市里某个人很像。
乡人跟外界的接触多起来,渡口的出现和男人的到来,就像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村子里鸡犬之声之外,还多了一些新鲜的话题和新鲜的渴望。这些新的情绪和心情,都不会在男人面前掩饰,乡人心里,渡口、渡船和男人,越来越像他们的港湾。他们甚至依赖这个土地和山川草地河岸间的小小的渡口,这里似乎成了一个圣地。有人有了不解的事,生活里有个大小的坎儿,邻居们也许会说:“去渡口坐一坐吧。”
有一天,当渡河的人们来到渡口的时候,看到了收拾一新的小船,船体明快,船舱清爽。可摆渡的男人却不在船上了。人们一下子慌乱起来,心底有些迷茫。他们已经习惯了一条船,一个叼着烟斗的睿智的男人,和那一趟趟的摆渡。
那个常常来找男人的小女孩,拿着一串钥匙,和男人留下的纸条。女孩说:“阿非有非常要紧的事,回去了。”人们第一次知道男人叫“阿非”。人群里一个小伙子大声问:“他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到张镇李镇去呢?”女孩嫣然一笑,小伙子脸有点红。“不是,那个,我们都习惯阿非了……”“为什么不试一试自己来摆渡呢?这里有阿非留给我们的船和钥匙。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怎么开始。”大伙都鼓动小伙子试试。
之后数日,小伙子学会了摆渡,渡船没有停下来。
之后数月,方圆几百里的村子里,也悄悄地起了变化,村子里的人们开始忙起来。这期间,河岸边村子里会摆渡的人越来越多。
之后数年,村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渡口却一直都是那条船。那个女孩偶尔会回来,每次回来,总会有些好消息带给村子里。女孩叫“小雨”。乡人对雨都有感情,因为雨总是跟丰收和润泽联系在一起。小雨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乡人不知道这样的诗句,却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当年被阿非摆渡过的人们,还不时地提起他来。有人买了一个跟阿非一样的烟斗,保存在了渡船的醒目处。那个当年阿非重视的船头左边的座位,一直依着原样,没有改变过。这次,人们都知道,他们是在等谁。座位旁边的船帮上刻着当年男人留下的纸条里写的话:渡人易,渡己难。你渡我,我渡他。
渡船还是沿袭了阿非在时的习惯,分文不取。有人建议过收费,可没有一个人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