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没个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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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章尧退休以后,没什么兴趣爱好,百无聊赖。老伴儿前年病故,儿子一家三口在遥远的美国,他一个人守着一座三居室,日子看似滋润,可心里空荡,落寞的时光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马章尧想到乡下的老母,决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陪母亲安度晚年。
回来后,马章尧才明白,生他养他的乡村对他是陌生的,他和家乡是疏离的,左邻右舍对他归乡可有可无,就像看见他家来个多年不曾来往的远房亲戚。八十多岁的老母对他不冷也不热,除了一日为他做三顿饭,终日就是专心地去侍弄她的小菜园。
马章尧只好去找张山老汉聊天,他们是发小儿,从前要好。
张山老汉在忙着给羊群饮水,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咋想起回来了?
马章尧说,这不是老母亲在家嘛,落叶归根。
张山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以前咋不勤回来啊?
那不都是忙嘛。
张山老汉挽起一盘羊鞭搭在肩上,他要出去放羊了。
还在放羊?
放了大半辈子了。我不放羊,还能做什么?
马章尧无所事事,天天跟着张山老汉放羊。山野里气色好,他还能和发小儿聊天,聊童趣,聊当年。马章尧好像找到了陈酿老酒的味道。
那一年你就差三分,你要考上,有了工作,一定比我混得好。
张山老汉摇摇头,我就是放羊的命。
马章尧唉一声,很无奈。放羊也不错,如今羊价很高,也是一笔积蓄。
一个穷放羊的哪能有啥积蓄啊,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马章尧觉得这样的话题太沉重,就转了口。
从前,我当民政局长的时候,扶贫款、救灾款等,我也是大笔一挥啊,每天办公室门前排队等,出个门那是前呼后拥……
从前,我当教育局长的时候,全县一万多教师都归我管,那整天吃的喝的,都腻了。教育办主任岗位调整,教师调动,哪怕是一个学生上学,找得我没办法啊,他们变着花样请,哪里档次高哪里豪华往哪里去……
从前,我当交通局长的时候,全县的乡村公路啊,几百万几千万的工程项目,都在我的笔下。修路架桥,各乡镇的头儿们整日屁颠屁颠地围着我转,我想要什么就是一句话……
还有女人陪吧。
马章尧诡异地笑,春风荡漾。
说多了,听多了,张山老汉的脸上布满悲催的神情,索性就不再听了。
马章尧想说说自己从前的辉煌,让发小儿分享他的无限风光,可张山老汉似乎很烦,讨厌他说从前。马章尧很尴尬,知趣地收住了话头。
马章尧对张山肩上盘挂几个来回的羊鞭有了兴趣。这羊鞭有多长?两丈开外。天天背在肩上,也没见你用过。一般不用,哪只羊偷吃了路边的庄稼就用,专打嘴,让它长记性。这么长这么重,你能甩得开吗?要不拿你试试?
二人浅浅地笑,各笑各的。
夏日的一天,羊群被赶到河滩里。张山老汉抬手一指说,这儿水稳,小时候咱们常在这里洗澡,现在还敢吗?马章尧说,你敢我就敢。
二人剥光了身子,跳入水中,畅游起来。一会儿工夫,马章尧体力不支,在水里扑腾起来。张山老汉悠悠上了岸,不慌不忙穿好衣服,抓起了放在地上的羊鞭。
张山老汉奋力一甩,两丈多长的羊鞭抛入水中,喊道,抓住。
马章尧没有抓住鞭梢。
连番三次,马章尧终于抓住了。
张山老汉像钓到一条肥胖的大鱼,拉着羊鞭慢慢地扯,慢慢地遛。
马章尧被拖上岸来,翻着白眼,直条条躺在地上。张山老汉蹲下来看了看,自语道,死不了,你喝几口我心里有数。
马章尧似一条被药倒的宠物,瘫软一坨,偶尔喷出一口长长的怒气。
山老汉站起来对着远处干农活儿的人群喊,淹死人了。
马章尧打个激灵坐起来。这一丝不挂的,你让我出丑啊!张山老汉嘿嘿一笑,你也知道羞臊啊?
马章尧穿好衣服,有气无力地又躺下去,嘴里悻悻不满,你想害死我?带救不救的。
张山老汉坐在马章尧的身边,抬头望着远方,叹息道,老了,体力不行了。
从前啊,我的水性好着呢。
从前啊,我的鞭子救过多少人。
从前啊,落水的人只要抓住我的鞭梢,哧溜我就拉出来了。
从前啊,我一鞭子下去,一回就救上来两个。
从前啊,我把养羊攒下来的钱捐出来,修了咱村的桥。
从前啊,我放羊供我儿子上学,一直供到大学毕业,如今啊,儿子到京城做大官了,他不回来,也不让我对别人说。
说到兴奋处,眼里有些潮湿。张山老汉转过头,伸手拍拍马章尧油腻的脸,以后别再说从前了,谁还没个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