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别的山里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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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得从改革开放初期说起……
山里人么,难得上几回城。王大叔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又没别的嗜好,单就爱看个戏,听个乱弹。近年来,托党的政策的福,靠家庭农副业的收入,不仅推倒了多年垒下的债山,盖了一幢小楼房,添置了家当,而且最近又抱来了一台彩电,骑回了一辆摩托,怀里居然还揣有一本数目可观的存折,真够上现代化了。那么今个天未亮起身,还缺啥往城里跑哩?
太阳刚爬上东山头,王大叔骑摩托赶了五十里山路到了县城。他既不走贸易市场,也不去百货大楼,笑嘻嘻地径直朝邮电大楼驰来。这里有啥大事可办哩?只见他到了营业室门口,猛地停稳车子,迅速跨进了营业室。室内早有很多人等候,他便不加思索地排在队尾,掏出随身带的旱烟锅子,轻轻的将烟嘴在手中转了几转,然后装上正在上大学的小儿子从北京寄来的烟丝,“叭嗒”“叭嗒”吸开了。他一边吸着,一边瞅着工作人员。找谁呢?找那烫发姑娘,总觉得别扭;找那边的男青年,又从来不认识;找中间上了年纪的胖子,人家正忙着收钱付款。哎急什么?挨到了再说吧。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王大叔见眼前有三、四十个人,不一会儿身后又站了很多人,心里又翻腾开了:搞“大帮轰”那阵子,这里除了穿四个兜兜的人来往频繁外,很少见背背篓的农民踩这个门坎,往外地汇款邮物……现在不一样了,满以为起了个大早,办个顺当,没想到还是落在了人后。看来这队还得老老实实排一阵子……王大叔正暗想自责着,突然身后被人碰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往前挪了挪步,“啊, 好快呀,再过两个人就挨上我了。”
“大叔,取款吗?”是柜台内烫发姑娘的声音。王大叔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是来汇款的吗?”
“不是!”
“哪你?”
“我是来请财神爷的!”
“啊!”满室人的眼光刷地一齐投了过来。是惊讶,是疑惑,是鄙夷,是谴责,各种眼神都有。说话声也多了起来:“哼,这老黄历!”“这迷信罐罐……”“家景肯定不强……”
“别把我当笑料了!”王大叔似乎来了气,转脸用双目扫视着大伙,提高了嗓门,“请大伙静静,这样多不好。我再重复一句,我真的就是请财神爷来的,一点不假。”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请大伙也请个财神,他会给你带来吉祥的……”
“哈哈哈……”那烫发姑娘笑的前仰后合,老半天直不起腰来。
“这女娃子……”王大叔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整齐的“大团结”,转身对上年纪的胖子说:“麻烦你一下,请给我订上千儿八百的报纸和刊物,能行吗?”
胖子惊奇地问:“是公费吗?”
“不是公费,是自费。”
“你怎么订这么多?”
“不多!”王大叔一板一眼地说,“我一要饱眼福,二要在党的好政策感召下,靠这些财神来招财进宝。我在家里办个文化室,好让全村人娱乐、学习和发财!”
“啊!”人们的口一下子张成了一个O型,当然也包括那烫发姑娘在内。
王大叔花了一刻多钟才办妥,出了邮电大楼,兴冲冲地跨上了摩托,一袋烟的工夫,来到了剧院的停车场。想必老毛病又犯了——要过戏瘾了。嗯,不错。还是在解放前,他为了替父亲偿还欠下的阎王债,被城里一家老板抓去当童工顶债。他时常偷着到戏楼远处瞧戏,为此挨了不少打。有一回,他利用老板让他晚上舂米的机会,便偷偷溜出门,爬上了戏楼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躲在树荫里正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被老板的狗腿子发现了。结果抓回去被老板狠狠打了一顿,至今额上还留有那次鞭打的伤痕。同时,还罚着多做了半年的苦工。但他看戏之心不死。解放后,靠党和毛主席跳出了苦海,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便经常去看戏,还逐渐学会了几句乱弹,同戏结下了不解之缘。文革中,为看戏挨过批斗;吃“大锅饭”时,为看戏罚过工分。尤其是对反来复去演的“样板戏”,他越来越不感兴趣。有次随便评说了几句戏,不知怎的传到了“小分队”的耳朵里,结果小题大做,上纲上线,被“专政”改造了半年多。挂牌在全公社游斗不说,差点当“现行反革命”给关进监狱。此后,他发誓不再看样板戏了。三中全会后,大演传统戏、古装戏,王大叔浑身的兴奋劲儿起来了,特意去商店找关系弄了一瓶茅台,喝了个痛快,从此不但城里的剧场里经常有他的影子,就是乡里的戏台子上也回回少不了他。今天请罢“财神”来到这里,怎能错失良机呢?他一跳下摩托,熄了火, 上了锁,大摇大摆,径直朝剧场里走。
“大叔,你有票吗?”收票的高个青年认识王大叔,和蔼地问道。
“我没有票。”王大叔尴尬地回答。
“那不行,任何人无票都不能进场!”
“我今天不看戏,要找你们剧团的团长。”王大叔抱歉地说,“请让我进去!”
“你别哄人,找团长干啥?”
“我从来不会哄人。要是不相信,你把我盯上就是了。”
“别说这话。”高个青年将工作托付给了身边的一位同行,神秘地笑了笑,心里说:“哼,我看你咋样出洋相。拿这话想蒙骗进去,这样的事我遇见多回了,你也别在我这孙猴子面前变戏法,非叫你当众出丑不可。才一块钱,就舍不得掏。”他向王大叔招了招手:“来,我带你去!”
王大叔顺利地来到了团长的办公室。收票的那个高个青年介绍说:“团长,这位大叔找你有事!”
“好,大叔,快坐!”团长是位中年汉子,留着时髦的发型,正在写着什么,忽地直起了身子,站了起来,又是递烟又是沏茶,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大叔,有啥事?”
“嗯,嗯”王大叔只顾点头,盘算好的话儿,被这场面搅乱了,一下子手足无措。过了片刻,干咳了几声,才结结巴巴地说:“团长,我是来,来请戏的……”
“好,不过现在下乡演戏和往年不一样,实行了个人承包制,自负盈亏,得要钱。”团长解释说。
“团长……”老实巴脚的王大叔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大团结”,放在了桌上;试探着问道:“这是咱村大伙筹集的八百块戏钱,你看演一天一夜够用不够用?”
“只要给演员管饭吃,五百块钱就足够了!”
“早派好了饭,乡亲们担心的就是我把你们请不来呢!如果去,村委会派汽车来接你们去。”
“不用了,不用了!”团长笑着说,“目前农民请戏的人太多了,都得先排号,十天后可以吗?”
“可以,只要来就好得很!”
“大叔,这钱你先拿回去吧,等我们到你们那里演完了再收不迟。”团长将钱塞到王大叔手里。
站在旁边一直未发话的收票员,看到此情此景,喃喃地说:“原来如此!”
王大叔乐悠悠的被团长送出了剧院,跨上摩托,一溜烟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王大叔回家了吗?没有。有人看见,到下午三点多钟,他还在书店大楼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