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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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黑了。窗外路灯下的杧果树树影婆娑。慕言点燃一根烟,大口吞吐,伸手将玻璃窗拉开。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连一嘴的烟也吹散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这家晚报社工作二十年了,他在这里成长,以为将来也会在这里变老。可是,时代杀死了报纸,今天是最后一天编版面,以后就要停办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一整条沿江路他闭上眼睛都能数出哪里是“莲姨”早餐店,哪里是刚刚关闭的“一网情深”网吧,哪里是新开的万源酒店……这么些年,唯有“莲姨”早餐店没有变。记得和翠菊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两人点了一份猪脚米粉。他说自己是个作家,翠菊眼里开满桃花,问:“你都写了什么书啊?说不定我读过。”
“《笑熬浆糊》。”翠菊听了摇头。
“《射鸟英雄传》。”翠菊还是摇头。
“《海龙八部》。”翠菊依然摇头。
“没事,很快你就会读到了。”说着,慕言从箱子里翻出一摞稿子,“都在这里。”翠菊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是个做着作家梦的愣头青。但他是个好人,这就行了。一好遮百丑,所以她还是嫁给他了。
慕言中文系毕业后,到离老家不远的一家晚报操起了笔杆,最后成了编辑部主任。他喜欢文学是从初中开始的,那时作文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念,校报上一整版都是他的文字……他一心一意地想长大了当作家。
慕言真名叫刘庚贵,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不知道怎么的,村里人把他叫成牛耕贵,再后来就演变成了耕牛贵。他只好给自己取了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慕言。自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他就自信满满:“莫言都获奖了,慕言还会远吗?”不过熟悉的人还是在通讯录里将他的名字写成“耕牛贵”——唉,再好听的笔名都要输给备注。
当个作家,活得高雅脱俗,是他的伟大愿望。他在朋友圈时不时发一幅黄蜡石图,配文:“石不能言最可人。”要么就是放一兰草图,配文:“花中真君子,风姿寄高雅。”要么配图是一条笔直的公路通向天尽头,配文:“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慕言喝个白开水都要用调羹搅拌几圈,然后一调羹一调羹轻轻地往嘴里送,再咀嚼得吧唧吧唧响,愣是将一杯白开水喝出人参汤般的滋味。
翠菊是个咋咋呼呼的女人,读过初中,曾经也是个小文青,现在觉得那些诗啊、梦想啊,都是哄鬼的,吃饭才是硬道理。她留在老家照顾老人孩子,顺便种点儿田。即使翠菊对待老人如自己父母,将儿女抚养得白白净净,把家里收拾得有模有样,慕言依旧觉得很遗憾。他理想中的女神应该是长发飘飘、娉娉婷婷、斯斯文文、小鸟依人的。翠菊曾经也是个可人儿。慕言很绝望地在心里感叹:“现在膀大腰圆的,简直是大象依人。”这个时候的慕言,总是要暗暗下决心:“等将来我成名成家了,一定要休了这个糟糠之妻,娶个依人小鸟。”
慕言有个叫“初恋”的女文友,写诗,时不时来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不说其他,单单看“初恋”的名字就已经让慕言心猿意马了。慕言下了一万次决心,一定要去“初恋”的城市看她,一定要带她去杨柳飘飘的湖边畅谈,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
慕言是农民的儿子,骨子里还是喜欢粗茶淡饭,喜欢红薯香芋,喜欢到门前的小河打鱼摸石螺……所以,尽管他对“初恋”心心念念,每到周末还是鬼使神差地回了老家。
有一天,翠菊放了个屁。慕言急了:“你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放屁?”
“耕牛贵你别给我作,屁大点儿事也值得你嚷嚷!不是老娘里里外外给你收拾妥当了,你有个鬼的心思伤春悲秋。你和我和大家都一样,睡觉打呼噜,剔牙用手指,放屁会臭擦屁股要纸,别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不就盼着成名成家好把我休了去娶个依人小鸟?”慕言被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想到这里,慕言兀自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渗出了泪。
这是最后一个夜班,慕言回到座位在大样上最后一次签上自己的名字,编辑部断断续续有人哭。
慕言拖到最后不舍得走,直到整栋楼变得空荡荡的。
“夜深了,我们回家。”慕言不知道翠菊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翠菊也不是那么没心没肺。他鼻子一酸,泪眼模糊。他突然很向往和这个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一起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
不久,慕言在朋友圈晒了一张和翠菊一起锄地的照片,配文:“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