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心的轨迹

3955

行使拒绝权

    拒绝是一种权利,就像生存是一种权利。古人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这个“不为”,就是拒绝。人们常常以为拒绝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卫,殊不知它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苔藓绿西服   我是一个售货员,卖衣服的。在一家大商场。
新到一批男式西服。据说为了适应顾客的求异心理,每件的颜色样式都是独特的。做工精细,价钱也与之匹配。于是便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我却并不轻松,要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明知道他不想买或想买也买不起,也得从架子上把衣服妥妥贴贴地递过去,由着他在四周都是镜子的廊柱旁,立正稍息左右转体,刹那间绅士起来。直看得酣畅淋漓了,再假装突然发现或是大了或是小了或是有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小毛病,冒充风雅地说一句:“麻烦您了,请收起来。”我就得“买与不买一个样”,不动声色地把带着体湿的西服,挂回原来的地方。
这工作使人乏昧。我爱卖处理品,那时候你高贵得象只熊猫。人们围着你气喘吁吁,各种年龄各种方言的语气惊人统一,央告你赶快卖给他们一件。高档西服则不同,来浏览的人都自觉有身份,你理应象仆人似地侍候他们。
正是下班时间,街面上象暴雨来临似的沸腾,我的柜台前却很冷清。人们买昂贵商品都愿意起大早,好象西服也要带着露水才新鲜。
售货员太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人来打扰他。一如退了休的老工人渴望抱孙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轻微挽着,走过来。男人略有秃顶,穿着很整洁的中山服,左上小兜的兜盖却别在了兜里,剩一粒晶蓝的扣子突兀地鼓起,象一只孤悬的眼睛。对这种男人的年龄,我一般要从外观印象里刨下几岁,好象耙得过松的土地,要扣掉暄土,才能看到真正的根系。女人青发飘飘,身段姣好,脸上化着极素雅的淡妆。她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但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象光环一样笼罩着她。人们看到她的现在,就推断她年青时一定更为出众。其实中年才是她容貌最端庄的时候。一种熟透了的职业妇女的气息,从她色泽剪裁都非常合适的衣着里冲盈而出。我把她的实际年龄向上放大了几岁。两个折扣打下来,我断定他们俩是夫妻,年龄相仿。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不是作家或算命瞎子的专利。跟人打交道,推断他们的关系,无非是熟能生巧,就象我一下子能说出他俩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一样。
“这里也不一定有。”男人疲倦地说,“我要赶回去开一个会了。”
“这里没有,我们就再去一家商场。就一家,好吗?”女人很有耐性地恳求。
男人不为所动,刚要反驳,女人“哇——”地叫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就在这里!快,快把那件西服拿过来!”
这女人是南方人。只有很南的两广人,才用这种突如其来的“哇——”来表示极大的惊异和感叹。
“要哪件?”我冷静地追问。
“要那件苔藓绿西服。”女人用手一指,果断得如同一截教鞭。
我统辖的大军五花八门,因此也就适应了顾客们杜撰出的稀奇古怪的指示代词。比如这一排浓淡各异的绿西服,人们一般称为深绿和浅绿。独特些的称呼橄榄绿、苹果绿。一次有位顾客叫我给他拿那件豆虫绿的,我脖子后面一阵刺痒,几乎要对他说不必买西服,到那边柜台买一件大襟棉袄吧。如此精确形象地把这种难以言传的黄绿相揉的颜色称为苔藓绿的,她是头一位。
我把苔藓绿西服递到他俩中间。女人伸手接了,抖开。男人张开两只手,大鸟似的,等女人来给他穿。
这个颜色的西服极少有人买。它黯淡无光,毫无特色。但我承认这女人还是很有审美眼光的。这件不出色的衣服穿在这个不出色的男人身上,使他立刻出色起来。这种效果并不常见。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种颜色?这有什么好的!”男人平静的面孔,难得地露出惊异。
女人正围着男人转着圈地看,好象他是一株刚开花的植物。听了这活,直起身:“你说过,只要是我喜欢的,你就喜欢。”
“多少年前的老话了。你怎么还记得!”男人有些不耐烦。
“可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主要是我看。”女人坚持。
“在家当然是你看喽。可我在外头,上面要看,下面要看,方方面面都要看。这颜色不好。”男人很坚决,没有丝毫余地。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女人退步了。
“藏蓝。”男人简捷地象吐出一个口令。
我的眼睛已经瞄好了适合男人身材的藏蓝色西服。这样一旦拿起来,可以迅速成交。
“那你就穿上这件苔藓绿西服,看着它……”女人热切地说。
不但那男人觉得女人罗嗦,我也觉得她毫无道理。
“我要开会去了。”男人甩下女人,径直走了。
女人执拗地沉默了一会,也走了。
第二天,该我调班。也就是说,不上昨天那个班次了。我们的班次很复杂,有多种组合方式。所以你若是在某个售货员手里买的货想要退调,在以后的同一时间去找他,是一定找不到的。有个同事病了,我代上他的班——就是昨天我上的那个班次。
一切都同昨天一样,窗外的沸腾与窗内的冷清。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过来。
“这里卖的西服质量很好。”女人说。
“我已经有好几套西服了。不缺的。”男人说。
“但我要给你买。我送你,你不要么?”女人说。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温存地耳语。
他们旁若无人,好象我不是一个操着同他们一样语言的人。其实他们是对的,他们买西服我卖西服,在下一件西服购买之前,他们再不可能遇到我。纵是到了购买的时间,他们也不一定非要到我们店而我也未必还在卖西服。
他们的目光象雷达似地在货架上睃巡,我知道尚未到决定的最后时刻,还可以偷片刻清闲。
那女人说了一句活,使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说:“晤——还好。还在。请把那件苔藓绿西服拿给我。”
苔藓绿!我克制住自己的惊讶,在把西服递给她的同时,仔细打量她。
是的。正是昨天晚上那个时刻的那个女人。她画了很厚的妆,这使她远看显得年轻近看显得苍老。
我又仔细去观察那男人。从开始的对话里,我已知道这男人不是那男人,观察的结果还是使我大吃一惊。这男人无论年龄、装束、甚至面貌,都同昨天那个男人相似。只是他没有秃顶,生着恰到好处的头发。我甚至怀疑是否昨天那个男人配了个假发套。
我把西服递给女人,女人把西服递给男人。。
“好么?”男人穿上问,并不着镜子,只看女人。
“好极了。”女人的脸通过白粉,显出红润。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颜色,那么我去买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温柔地说。
“我们一人一件,当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说。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铁锈红的。”
“这么说,你不喜欢苔藓绿?”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铁锈红。我们应该说真话,对吧?”
“是的……说真话……”女人喃喃地重复着,吃力地将苔藓绿西服推还与我。
“走吧。”女人小声地但很清晰地说。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还见?”男人殷切地问。
“我们还是不见好。这是真话。”女人说罢,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视着女人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男人也走了。
他们走后,我把刚挂好的苔藓绿西服摘下来,象海关验照似的审视一番。这绿色确实古怪,唯有以苔藓称之才唯妙唯肖,看着看着,苔藓绿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欢的桃粉色。这当然是活见鬼,我知道这是对某种颜色注视过久产生的错觉,就象人们站在阳光下看红纸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如蚱蜢般的翠绿色。
我拨开目光,过了一会忍不住去瞧,桃红色的西装颜色暗淡了些,却依旧夺目。我强制自己许久不去看它。后来才一切正常,苔藓绿又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了。
以后我每日上班,都有意无意地扫它一眼。只一眼,并不多看,我怕再出现那种蹊跷的错误。它象一个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围的伙伴如何变换,它总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儿,任凭灰尘将它落成瓦檐色。我不知那文静的女人还领着其它的男人来过没有,但苔藓绿西服一直无人问津。
“你们这儿的苔藓绿西服,没有了吗?”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声含义复杂的呼唤。我立即断定是她。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苍老了,满头灰发象一段混纺的派力斯衣料。她领着一个小伙子,匆匆赶到柜台。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转身的瞬间,巧妙地拂去灰尘,使苔藓恢复雨后般的滋润。
“啊!我们终于没白跑!”女人欣慰地感叹,男孩倒显得无动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后左右翻看着西服,象魔术师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后很珍重地给孩子披上。
“喜欢吗?”女人紧张地问。
“很喜欢。”男孩子边思索边回答。
我听见那女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连我也感到快慰。她终于等到了知音。她这次换了个年青的男孩,这很正确。对某种颜色的喜爱,是深藏在眼球里的秘密,别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的。
“我们要了。”女人掏出华丽的钱包,开始付钱。
“妈妈,我自己来。”小伙子坚持要自己付钱,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齿亮闪闪。
我把衣服包好。
“这种桔黄色的西服,很少见。”小伙子说。
“孩子,你管这颜色叫什么?”女人象被沸水烫了,猛然把预备拿包装袋的手缩了回去。
“桔黄呀。不是吗?”小伙子惊讶极了。
“它怎么能叫桔黄,它是苔藓绿呀!你没听见我叫它苔藓绿嘛!”女人骇怪地说。
“苔藓绿就苔藓绿好了。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它还不是它吗,叫什么不一样。”小伙子比他的妈妈更显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绿不是桔黄,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时间太长了?”女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妈妈,辨认颜色是最简单的事。一秒钟就足够了。”男孩无容置疑地说。
“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错了。”女人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哀与坚定说。
退款拆包,苔藓绿又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绿西服,便感到它附着一团神秘,虽然它其实连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我的柜台。我每天将它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希望它能早早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柜台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长虹里,少了苔藓绿。
“苔藓绿哪里去了?”我急着问交班人。
“什么苔藓绿?还葱心绿韭菜绿呢!”交班嘻哈地开着玩笑。我想起,苔藓绿是一个专用名词。
“就是那件原来挂在这里的,”我指指苔藓绿遗留下的空隙“说黄不黄说绿不绿……”
“你说的是它呀!它可是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说得清这份关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里去了?”
“货架上的一件衣服,没有了,必然是被人买走了。”交班极有把握地说。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我追问。
“一天卖那么多衣服,谁能记得过来!”他说。
他说得对。我问得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祝愿那个文静的女人幸福,虽说她有点古怪。
可惜,我错了。
一个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场巨大的茶色玻璃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成傍晚的气氛。一位老女人,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
“请给我拿那件苔藓绿西服。”
她又来了。她的白发更多更密,已经显出冬天般的荒凉。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颜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们不相识,售货员通常对清早的第一位顾客态度都很友好。
“请您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们都不喜欢它,我的用词也许不大准确,它不叫苔藓绿,也能叫桔黄或其它的名称。麻烦您了,请费心。”她怔怔地看着我,其实是透过我在看货架上的衣服。
“这种苔藓绿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买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惊喜的火花。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问。
“是一个男人。您知道,我们这里是专为男人们卖西服的。”
“不。我今天来,如果苔藓绿西服还在的话,我也要把它买回去。”老女人郑重地告诉我。
“谁穿?”我冒昧地问。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女人着实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随着苔藓绿西服的消失,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颜色吗?”我问。预备着被拒绝。没想到她很愿意同我交谈:“因为我是这种染料的设计师。所有的人都说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块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不然我也会让他来看这块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们都不喜欢。我常常来这里,在远处观看,没有一个人挑选过这件西服……”她垂下那颗白发斑斑的头。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欢它那暗淡的绿色,但是你只要注视着它,几分钟以后,它就会变成你所喜爱的颜色。它耗费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原来那美丽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缭乱,而是一项惊人的成果!
“可惜,他们都不肯注视着它,连几分钟的宽容也没有……”她苦笑着,片刻后又转成真正的微笑:“现在好了,终于有人喜欢它了。”
我想告诉她,我曾经看到过苔藓绿西服变幻颜色,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毕竟不是出于喜爱,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现在很羡慕那件买去了苔藓绿西服的男人。他是一个幸运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便注视着她很慢很慢象沉没一般从楼梯口消失了。
许久以后,一次清仓查库,我在报废物资堆里,看到了那件苔藓绿西服。
“怎么在这里?”我觉得头痛欲裂,伴随着恐惧。
“它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老鼠在上面咬了一个洞,我就把它从货架上取下来了。”经理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视着苔藓绿西服。
它并没有变色。不知是染料失效,还是我心目中最喜欢的颜色已经就是苔藓绿了。
也许,苔藓绿根本就不会变颜色。
梦幻小屋和蓝手镯   天,蓝得像一页童话。
“将来世界游乐园”的摩天轮,从我新搬入的高层住宅窗前,盘旋而过,我对这个唐吉诃德风车似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俯身下望,茵茵绿草中有一座粉红色的小屋,宛如一朵玖瑰花瓣被静静地遗落在草地上。便萌动了去看一看的念头。
游乐园售票处的建筑,是七个小矮人居住过的。赭色的树皮镶嵌墙壁,上面涂着古老的青苔。高耸的屋顶站立着信鸽状的风标,发出悦耳的鸣叫。
售票小姐打扮成白雪公主模样:“您要购买哪种票?”
面对高科技与美妙传说的结晶,我的目光一定显出扑朔迷离。白雪公主款款介绍:“您喜欢玩哪种游艺机,就买哪种票。如果都想玩,可以买通票,十块钱一张,可玩一整天,比较优惠。”当然,她恰到好处地莞尔一笑,小心地避开我的自尊心,“如果您时间紧,只是参观一下,也可以只购一张门票。”
我迅速浏览了游艺机的名称。水晶城堡、疯狂老鼠、吃惊房子、超级帽子、海盗船……顺便记住了价目表,都很昂贵。
我肚子里的食物,还没有饱胀到需要用这么多外国惊险来消化,虽然购买通票显然合算。
“我只想去那间外观是粉红色的小房子。”
白雪公主受到很好的职业训练,微笑着把一张粉红颜色的专用票撕给我。
哦,它叫梦幻小屋!
小屋在俯视中好鲜明,此刻却隐匿于无边的绿色之中,只有依靠路标前进。
一个丁字路口。
“叔叔,您帮我看看,我有米老鼠高吗?”
路旁有一幅巨大的标牌。穿着橙黄皮鞋的米老鼠,优雅地伸出雪白的手套,上面用中英文书写着:“小朋友,假如你没有我高,请不要去找疯狂老鼠。”
看来,疯狂老鼠是这位美国老鼠的近亲了。
在米老鼠的伴侣米妮通常站立的位置,此刻站着一位小姑娘,正在向我张望。
她浑身圆滚滚的,穿一件很简练的背带白布裙,脸像红苹果一样饱满光亮。眼睛和嘴也都是很端正的圆,像是以黑红两色重油彩用心写出的零。我悲哀地想,她长大绝不会是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的美女。但此时却是一个极惹人喜爱的女孩。
我便在心里叫她零零。
零零倚在米老鼠身边,用右手卡住自己的头顶,欲一比高低。在她滑润的手腕上、套着一个蓝手镯。
零零蓬松的卷发,像薄雾一样笼罩着她的高度,她便努力将它们捺下去。手镯与发丝相搓,发出风拂草叶的声响。她跳开来,失望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只齐到米老鼠黑耳朵的一半,便不服气地向我求救。
看着零零像黑围棋子一样晶莹的眼睛,我说:“晤,你可以算是和米老鼠一样高了。”
她像云雀一样尖叫了一声,单腿蹦跳了两步,又轻捷地换成另一腿蹦跳。再也不看我一眼,快乐地向前跑去,直到很远,才猛然回头,说了一声“谢谢”。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是一种像滚动的水银一样极活泼的姿势。许多年前,当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我也会这样跑,觑前后无人,我也试着单腿蹦跳,立刻感到困难和荒唐,就停了下来。
突然,零零摔了一跤。在向前扑去的一刹那,她记得去保护自己的手镯,但仍旧晚了,手镯碍到地上。她心疼地抚模手锡,手镯大约有了一些损伤。这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腿,膝盖处流出血来。
我担心地跑过去。
零零从兜里掏出一块蓝手绢。白裙子只有一个兜。兜里装着蓝手绢时。裹不住的蓝色从布丝渗出,好像她揣着一瓶墨水,现在,她通体晶莹了。看起来零零是一个粗心而常摔跤的孩子,上次的痂痕尚未完全脱落,新鲜的血又从边缘缓缓浮出,像红水河上飘着一叶小船。
零零拿着蓝手绢思索了一下,手镯和腿,哪个更重要,我以为这是毫无疑义的。零零的思维很快,全不似成人那样优柔寡断,迅速把手绢系到了手腕上。
我想劝阻她,小姑娘满脸都是对陌生人的拒绝。我终于没有作声。她已经忘记我了。
现在,看不到蓝手镯了。人们只能看到一个小姑娘腕上缠着一方蓝手帕,膝盖流着血,一拐一破地走向疯狂老鼠。人们会以为这小姑娘身上两处负伤。手更重一些。
梦幻小屋在路口的另一侧。我却突然对零零关注起来,她毕竟只到米老鼠的耳朵,最多不过打个平手,又挂了彩。
我尾随她去。
疯狂老鼠实际上是一种类似翻滚过山车的大型游艺机。零零坐在椅子上。有一副马蹄形的重物,鞍轿似地降落在她幼嫩的双肩,像一双铁腕扼住咽喉两侧。这样老鼠在剧烈腾挪的时候,才不会被巨大的惯性投掷而出。还有一条钢索般的保险带,把她和座椅坚定地联系在一起。
零零虽然滚圆,毕竟是个孩子,保险带扣到了最后一环。因为心灵上负了责任,我便走过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她完全沉浸在冒险前的快乐之中,对每个走近她的人,无端地微笑。
开始检票了。零零把她的蓝手镯打开,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疯狂老鼠动作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鼠疫。它毫无规则地颠簸起伏,沿着尖锐的直角,无目的地扑打跳越。人们恐怖的失叫声,像黑色的松针,从疯狂老鼠背上铺天盖地撒下,使每一个旁观的人,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抱头鼠窜”。
我抗拒着恐惧和眩晕,目光拐着锋利的路线,困难地跟踪着小小的零零,其实,她即是此时发生了某种意外,我也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疯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来,我半仰着脸,极清晰地看到,在太阳米字形的光辉一侧,零零同我鼻子对着鼻子,像个婴儿般地俯冲过来。在那双黑云子一般的眸子里,饱含着地面苍翠的绿色。
我的责任业已尽完。老鼠痛苦地安静下来,我转身离去,去寻找那依稀的粉色。
梦幻小屋的门是椭圆形,中间有一个肉色的钮。它引动人们温馨的忆念。却终于想不出确切的究竟,怀着不甘心走了进去。
粉红色的微光,像雾霭一样包裹过来。看不到灯,或者说到处都有灯,墙壁像渗水一样沁出粉色的光栅,使你以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颗粒。
温度极适中,像幼时祖母刚刚用舌尖尝试过递来的一碗粥。
空中弥漫着一种类似抚摸般的韵律。它不疾不徐,无休无止。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温存而准确地拍击着每个人最原始的记忆……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每个人都像被过分醇香的酒灌昏了头,松弛在极舒适的座椅上。
我的理智抵制着俘获,极力思索着:这小屋,我似乎居住过……当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悚然一惊:这不是仿照人类母体内的宫殿塑造的吗!怪不得它给人以无可比拟的安宁和归属感!
那个椭圆形的门,象征着脐。它是婴儿和母亲永久的联结之路。
在被疯狂老鼠强烈摧残之后,你不得不佩服将来世界的领导人了。你不论怎样不以为然,都要进入沙滩般的舒缓之中。
门猛地被撞击开,零零滑动进来。小孩子距离母体的路程更近,她很快便进入了梦幻的境界。蜷在座椅上,像一只温顺的白猫。
环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再加上正式的节目,该是怎样的美妙!我觉得这钱花得不冤。
从脐里走进一位年青的女郎,她长得很媚气,前冲式的长檐帽,提醒人们这是中外合资的游乐园。
我无端觉得,工作人员应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就要开场了,收票了。请把票拿出来。”女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冷漠。
人们都从怀抱的温暖中清醒过来,像要保留住最后的美好,依旧蜷着身子,无声地举起票。
小姐一把将我的专用票掳了去。
零零举起她耦节似的胳膊,蓝手帕经粉红色的渲染,蜕变为深紫。
小姐将我侧方之人的多用票捋过去,撕下表示梦幻小屋的那一联,余票退过。
小姐走到零零眼前。零零的胳膊已经下沉,她举起得过分早了。
“票在哪儿?”小姐问。
零零便像在课堂上举手发言惟恐叫不到时,将手举得高高。
“那请你把手绢打开。”小姐催促道。零零已经耽误了时间。
孩子们总是这样,遗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骤。零零用另一只手去解这只手上的手绢。小姐耐心地等待着,像副食店售货员在等待一个没有主动拔掉瓶塞子的买醋者。
手绢系得过于牢靠了,解得便很艰难。幸而小孩子们的心,细小却并不细腻,零零全然没有察觉到小姐的厌倦,终于解开时也没有成年人乞求原谅时惯常的歉意,蛋圆的小脸因为窘急的汗水,更显出油汪汪的可爱。
“阿姨,您看——”
在这种无遮拦的笑脸面前,萌生愠怒的小姐也忍不住了一个微笑。
现在,小姐和人们都看到了那个蓝手镯,在手绢的保护或是蹂躏下,它不安地褶皱起来,像一个洗衣女人冬天的手,边缘皲裂出无数细白,小姑娘温润的汗水,将它们浸涸得绵软而浅淡。
这是一个纸环圈成的手镯。
“把手伸过来。”小姐突然兴奋起来。
零零顺从地把手伸过去。手背凹陷的小坑里积满灰土,唯有指甲红润,像一枚枚光洁的鼓锤。
“我说的是让你把你的手心伸过来,你为什么不?”小姐的声音已露出明显的恼意。
她并没有说手心,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她只说过手,但这不妨碍她的严厉。
零零从这声调里察觉到了某种错误的嫌疑,又并不明白错在那里,便基本上是无所畏惧地把手心朝向小姐。
小姐要看的其实是她的手腕,那里是纸圈的联结处。蓝手镯悲惨地绽开裂纹,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勉强维系着最后的连贯。绷开的纸纤细如春草,瑟瑟地随着零零手腕脉跳的搏动而颠抖不已。
蓝手镯是用将来世界游乐园的通用票糊就的。这是一个聪明而公平的主意。它紧箍在每个购买者的手腕上,不可拆卸,因而也就不可转让。现在,蓝手镯残破了,它的象征意味就很明显。
“你说,这是谁的票?”小姐的前冲式帽檐俯得很低,循循善诱地说。
“这是我的票呀!”零零完全没有意识到逼近的危险,很肯定地回答。
“那它怎么破了?”小姐成竹在胸。
零零认真地想了想,眯着眼睛说:“不知道,也许是我摔跤时蹭破的。”
“你用手绢包着票,手绢上一点土都没有,怎么会是摔的呢?这票是你从别人那儿拿来的,自己又粘上,所以它才不完整。小姑娘,你要做个诚实的孩子,犯了一个错误,不能再犯第二个。”小姐看来是经常抓获作弊的游客,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比刚开始检票时,还要和霭了。
众哗然。有人说:“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
我想说明摔跤和手绢的关系,又一想,你只看到了这一幕,也许在那之前,手镯就已经是破的了!
“不!”零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票是我自己买的。我考试得了双百,妈妈就给我十块钱让我来玩。不信,你们去问我妈妈!”小姑娘略微安了心,她为自己找到了最有力的证人。
“问你妈妈?那还不等于问你自己吗!”?”小姐不屑地说。
人群引起小小的骚动,毕竟这是亵渎了人人都有的神圣。
小姐像闻到了恶劣气味,扇了扇自己灵秀鼻子前面的空气:“你们别看着她装得还挺像,我们这儿常常遇到这样的孩子。”她偏转身,面对着众人:“说实话,这些游艺机多一个人玩少一个人玩,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费电一样磨损一样得有人操纵吗!可孩子还小,这种说瞎话占便宜的习惯一旦养成了,将来不是害人害己吗!”
小姐说得很义愤,这使刚才认为她有些不讲情理的人,也频频点头。
“阿姨,这票真是我的。您看,它们粘得那么紧,要是别人的,我怎么能把它们撕下来又粘到我的手上呢!”零零完全不顾大势已去,顽强地为自己寻找物证。
“哎呀呀,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孩子!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不要装傻,这事很容易。用小刀沿着粘缝的边缘慢慢挑开,只要细心一点,可以做到天衣无缝,老实说,你做得并不高明。”
我凑过去看。果然,蓝手镯的对接处并不妥贴,存有显然是挣脱而裂开的斜纹。看起来铁证如山。
“阿姨,每个人只有一张票,别人的怎么会给我呢?”零零依然不屈不挠,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她除了在为自己辩解,竟还保持着童稚的好奇。
“这不是简单的事吗!”小姐向我们摊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指,更显出事实的毋庸置疑:“通票我们是不回收的,让游客们带回家去,经理说这是活广告。从别人手里要一张废票并不困难。”
小姐的话严丝合缝,再多同情也无懈可击。
“那我怎么办呢?”在这铁的逻辑面前,零零像桂无核一样的黑眼睛,因为过多清水的折射,显得更大更圆,竟愚蠢地向小姐讨问起办法来了。
“那你只好回家了。记住,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小姐温存地说。
零零把残破的蓝手镯卸了下来,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铐。我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零零把断成半个弧的通票拿在手里,像擎着她最后的希望:“这是我买的票,阿姨,是真的!”
“怎么说了半天又回来了!我对你已经是宽大处理了,按规定要罚款的!你要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说说呀!”小姐声色俱厉起来。
零零的脖子蚯蚓样软了下去。名字是孩子们为数很少的私人财产之一,他们不愿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给不认识的人。
零零执拗地沉默着。
人们不再同情这孩子。是啊,没做亏心事,就把名字留下来嘛?
也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声音,告诫他们,遇到危险时不要说话。
事情看来就这么结束了,零零倒退着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买了票的。”一个戴着沉重镜片的男孩,挤过来说。人们散漫的目光立时凝聚起来。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种豆馅制品的遗迹。这使他的话失去了几分可信性。
小姐镇静的目光,像抹布一样擦拭着男孩的脸。这没有什么,她见得多了。
“你亲眼看见的?”小姐很和气地问。事情出现了某种转机。
“是。阿姨。她排队时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抖落几颗葡萄大的泪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阿姨很沉着,果断地撇开女孩问男孩:“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男孩闹不清学校和票有什么关联。
“那就是住一座楼或是同一条胡同噗?”阿姨的话板上钉钉,带有明显的诱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迟疑。
“那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小姐变了脸。化了妆的女人发起怒来,有一种狞厉之美。
这问题几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来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孩子们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们想不出回答,瞠目结舌。
大人们嘈杂起来。小姐敏锐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敛了一下锋芒:“好吧好吧,就算你们不认识。你排在她后面,”她把头转向小男孩,“你怎么能知道她是买了一张门票是一张单项票还是一张通票?”
这问题顺理成章,斩钉截铁。在场的人都难以回答。不要说一个小孩,就是成人,若无非常情况,也不会去注意前后人各买什么票。
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因为检票时间过长,小屋的自动操纵系统已进入运行状态。
我在沉入梦幻的最后一刻,看见小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那孩子已经被母亲的心跳感动,率先进入了一种幸福的状态。当她被推出圆门的刹那,我猛地喊了一声:“等一等,我给她买一张票。”
脐,已经严密地闭合了,零零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被强行娩出。假如我始终清醒,也许会追赶出来,我知道小姐和零零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惜梦幻破坏了我的思维。你见过哪个未出生的胎儿,会关切别人?!
几天后,我的一位朋友来贺新居,被旋转的摩天轮吸引,要我陪他再去将来世界游乐园。
我们买的是通票。你不得不佩服游乐园管理者的聪慧。不把票粘成手镯样,你有什么办法保证票的唯一性?游客们没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贴的。
大轮子,小屋子……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人造的东西,只有在第一次来客和孩子们眼中,才有生动的魅力。我依旧像猫一样,从疯狂老鼠始,继而进梦幻小屋……朋友赞不绝口,我却晦暗如难产的婴儿。
然后是摩天轮。水滴状的小房间载着我们悠上蓝天。我看到了我的卧室,它们同别人家的卧室几乎一模一样。
然后是海盗船,简直一步一个惊险。突然,我看到一个穿藤黄衣衫的小姑娘,正攀上新干线的小火车。她高举着自己的手,手上套着一只蓝手镯。
这是零零,毫无疑问是她。服饰可以变化,但那圆是不变的。孩子终究是孩子,几天前的羞辱,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样,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快乐地笑着,笑声像花香四处弥散。
我为成年人的多虑感到可悲。
她好像看见了我,愣怔了一下,笑声便出现一个豁口,再续上去时,音色和频率都低抑了许多。我想,人们都不愿别人看见并记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尽管是萍水相逢,尽管是很幼小的人儿。
于是,我便强拉朋友远离新干线的繁华到偏僻去。朋友连声惋惜,我诱骗他说水晶城堡比火车轨道好玩多了。
小姑娘被小火车载到闹市去了。我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几乎是一分钟后,我见到了零零。她从最初的一站下了车,尾随我们而来。
“叔叔,谢谢你。”她的睫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像蝉翅般扑动。
为了我一句并未实施的允诺,这孩子竟如此认真。我感动了,用一种对成人的郑重说:“不用谢。我相信你。”
“叔叔,您不该相信我。”零零低下头,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直视着我。
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锅巴一样破裂了:“这么说,那天你的手镯真是假的了?”
朋友愣怔地看着我,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颓丧。
“不。那天的手镯是真的,今天的却是假的。”零零大声他说着,全无遮掩,令我怀疑这顽皮的女孩子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小声点!”我嘘她,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还是为她掩饰。
“怕什么?”零零大惑不解,“手镯一点也没有破!”
我几乎是粗暴地拧过她的手。像耦节一样白嫩的腕上,蓝手镯清爽完整,毫无纰漏。
“它多么像真的呀!”小姑娘炫耀地高扬臂膀,蓝手镯便把她的脸也映出淡清的灰网。
“那你是从哪得来的?”我充满惊虑地问。
“这还想不出来!”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问,“那天阿姨不是说了吗,大门外面有许多人并不一定要把废票带回家去做纪念。管他们要就是了,一点也不难。”
“可是,你怎么把它从别人手腕上取下来呢?”凭着成人的智力,我完全可以通过思索得出答案,但我无法相信,必须亲耳听到才能证实。
零零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很有耐心,拿出一把削铅笔的竖刀,比划着:“就这样,一点点沿纸缝拉开,只要你别慌,挺容易的。”
是的,这挺容易。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取下来之后,你又是怎么给自己套上的呢?”
如此穷追不舍地问一个孩子,近似残忍,但我遏制不住自己。
“用胶水粘呀!就像我们上手工课时一样。”零零边说边拿出一个小眼药瓶,轻轻一挤,一滴比泪水稍混的浆液流淌下来。
看着这套精巧的作案工具,朋友忍不住插嘴:“你怎么设想得这么周密,长大可以做克格勃。”
“唉呀,这怎么能算是我发明的?”零零难得地露出羞涩之情,诚实地纠正我们:“这都是那天那个阿姨告诉我的,是吧?叔叔。”
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里,我看见一个像鱼一样张着嘴的男人——那是我。
是的,那天那个女人说了这一切,而我全然没有记住。
“哪来的这么个女人?”朋友讶然失色地问。
我顾不得回答,像捧一件有破纹的瓷器,捧起那套着蓝手镯的小胳膊:“真的是这样吗?”
啪的一声,零零把自己的胳膊从我手中夺下,猛地背到后面:“你们大人为什么总不相信人呢?我说是真的时候,你们不相信。我说是假的时候,你们还不相信。你们只相信你们自己!”她气恼地甩着胳膊,好像那上面叮着一只蚂磺。
“我相信你。我相信现在是假的。”我忙不迭地说,以维系我们之间那最后的信任。
“以后,我就可以经常到这里玩了。叔叔,再见!”
她用单腿蹦跳着,像一粒饱满而健康的黄豆,弹射而去。
从此,我怕走到窗前。
大海里翻了豆腐船   我们怎么这么穷呢?我们?一天到晚撅着屁股辛辛苦苦干活,你大学毕业,我好歹也是个中专。咱俩搀合搀合,合个大专也绰绰有余。该算个知识分子了,算不了高的,凑个初级阶段总行。我们怎么就什么都没有呢?白菜熬豆腐,谁也沾不上谁的油水。
别说的那么绝对好不好?谁说我们一无所有?拉开衣柜,看看你有多少件行头?光那裙子,一年有俩夏天你都穿不完。喏,还有粮食,每年一到五月,家里就开始飞米蛾,跟轰炸机群似的。都说了多少遍了,甭存粮。长就让它长去呗。起码温饱还是可以保障的吗。你就是不听。备战备荒为人民,毛主席的好学生,你。
少隔着百叶窗看人,把人给看零散了。就说那蛾子的事,后来我不是不存了吗?我现在想明白了,粮不值钱,要不农民穷呢。可你当家就能可钉可铆地一到五月份就把粮食吃得跟日本鬼子扫荡了似的,就不兴剩个口袋坛子底的?就不得攒点米面夏天吃?天天上街买馒头,一斤比自个家蒸的要贵两毛钱。算上煤气、水费,连抽油烟机的电钱咱都算上,也值不了那么多。如今过日子,是小孙女穿老奶奶的鞋——前(钱)紧。
你那是跳蚤腿上的肉,没多少。就算你天天自己蒸馒头,还不说你那技术。一会儿把馒头蒸得集体参军,黄绿相间。还不能让人家说,一说准矫枉过正,第二天就酸得你满嘴长龋齿。就算这么省,大热天为蒸馒头你起的那扉子,省的钱还不够买痒子粉的。
哟!你还挺心疼我的,还看见我长扉子了。感谢感谢。可你看没看见我没金戒指啊?咱们还没房子没地没汽车没时间,再加摊上晚婚晚育,瞧你那孩子呗,跟小萝卜头似的,多会儿才能上到大学?
嗨!我说你这说话是哪儿跟哪儿?就这么一会儿,你换了几回主题?到底是hushi,逻辑性差。
我这是无铅松花蛋,里头变了外头没变。你倒是透着逻辑强,在夜大教书吧!可你到咱街上挨排问问,看你那逻辑是能串在铁签子上烤还是扔油锅里炸?不懂逻辑的人比懂逻辑的人钱挣得多的多,这是那门子逻辑?逻辑那圈里也就逻辑学那本书还能挣点钱,还不是你写的。哎,咱们这是说到哪儿了?我还真忘了。
从蛾子扯到儿子又到了铁签子。
噢!儿子。你没看到现在上大学就得交一万块钱了吗?等咱们孩子长到一米八,还不得涨到十万!东西一天一个价,虽说也长点工资,茅房里嗑瓜子,进的没有出的多。你儿子整个就是一个现代高玉宝。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不信咱俩打赌。
我不跟你打这个赌。这一步,谁都看出来了。你有本事你就发,你没本事你就趴。还记得五十年代吗?那就是一个机会,进了城的就成了老大哥,没进城的就是买稻种的梁生宝。我爸就是那会进城的,所以我家就成了城里人。
别跟我痛说革命家史成不成?你是最下等的城里人。你爸又不是离休还值得吹一吹。进个城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还是跟着努尔哈赤从长白山打进关的呢,是北京城的老前辈了。
可你爸后来给人当了木匠,也早不是皇亲国戚了。
咱俩是猪八戒卖棉花套,人松货软,谁也别嫌乎谁了。言归正传你说咱这两个苦孩子这么穷总得奋发图强,你说是不是?看着人家发,我心里这个急啊。一眼看去到处都是钱,轮到咱一弯腰,怎么就什么都没了呢?莫非这发财真是朝廷的厕所,没咱老百姓的份?
其实还是有光明的一面。物质生产发展到了今天。算不上极大的丰富也要算比较的丰富了。维持你的温饱,冻不死饿不死你已可以保障。剩下的就是你个人的额外要求了。
你就混个三饱两倒,剩下就没别的要求了?你上大学那会学习多好,你的理想抱负呢?原来都是假的呀,啄木鸟下油锅,嘴硬骨头酥。
假的倒不是假的。只是咱没胆量。光有智慧没有,学你说句俏皮话,炒韭菜搁葱,白搭。
杀人犯倒胆大。要是天下只养得活大胆的,把小胆的都饿死了,不就成清一色?大自然也没说只让长黄山松不叫长死不了啊?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话来回说。这在逻辑学上叫做循环论证。顺着你说,你就演反派。逆着你说,你又杀个回马枪。能力现在不管用,管用的是关系。
你的那些关系呢?你也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想想,元宵滚芝麻,多少沾点就行。好好琢磨琢磨,清仓挖潜。
上大学的同学,基本上跟我一样穷。个别发了的,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一阔脸就变。
别气馁,再接再励。你祖上有没有漂洋过海给万恶的资本主义当劳工的?就是那种北美枕木下的冤魂?当然真死了不行,那咱们还靠谁?得人还在,起码得子孙后代还在。光在还不行,得心不死。一颗中国心,外国人是冷酷的心。
没有。
先别把门堵上这么死啊。给你冲点麦乳精,补充营养再想想。
我不喝。你那麦乳精是过期处理的,不符合食品卫生法。
才过期一个月。这个月和上个月有什么区别?离腐败还早着哪!你家有没有跟国民党跑到台湾的?回来当个“胞”,也比咱们这些土特产强。
没有。我们家没有人被抓了壮丁。
咱们只剩下自力更生一条路了。你说说你除了能教逻辑以外,你还能干啥?
做饭。这么些年你上夜班,不都是我做的饭?
就你那水平,能开馆子吗?你以为会熬粥就算南北大菜了?你有厨师本子吗?能赁到铺面房吗?会八大菜系还是风味小吃?会坑蒙拐骗缺斤短两吗?会对付工商税务和黑社会吗?
不会。那我卖菜总还行了吗?
好马赶不上青菜行。你吃得了那龇牙咧嘴蹬板车,太阳西了扒堆论撮卖的辛苦吗?碰上爱贪小便宜的,随手顺你两颗葱走,你能不恼吗?
头两条还好说,这后一条,叫人难以接受。要不我卖冰棍得了。
行啊。打狼先得有棍,你得买个冰柜,这就得好几千。还有电费,你掏的起吗?
瞧你说的,吃的起饺子就打得起醋。
好,就算你屎克螂上马,硬充了黑吉普,夏三月你是有活干了,冬天呢?改卖烤白薯?
越说越没谱了,我讨厌这样说啊说的。现如今的人们只要聚一块就说发财的事,到了后影,真正发的也没见着谁。
如今是发了的不说,说了的不发。
那咱还说的什么劲?甭说了,睡觉。
别价呀。你就不能练练坐山吃山?咱也哈蟆抖腿,小踢蹬着,前两天我们院高干病居住进一老头,你猜怎么病的?生叫剪彩给累的。被秘书挟着当了人质,东城南城的,一个月剪的红绸子够从北京铺到天津了,听说老头倒没落上啥,秘书红包一大叠。你看看人家这!
要不我开始编股票逻辑学?面相逻辑学?
太慢。等你编得了,孩子都堕落成半文盲了。
哎,我说你怎么光说我不说你自己?你也是半边天,同工同酬,妇女解放,轮着脱贫致富怎么就往后涌?自古以来,女人挣钱的门路就比男人多。
你这是芦花弹破套,不是个正胎!你甭说嘴,我真用你说得那个法子去挣钱,先把你当教唆犯供出去。
说笑归说笑,反正挣钱的担子有我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我有什么法子?一个小hushi,混不出两壶醋钱。
那咱俩就成了一道菜谱上有名的菜了。
什么菜?
油悯大虾。到死也直不起腰。
咱不说这个了,真丧气。说点别的。你妈不是有高血压吗?我们那儿新到了一批血压表,可以量血压。
我妈又不是大夫hushi,哪会听血压?还不得你带着家伙去?
怪我没说明白。人家日本鬼子的东西就是好,不用听,把带子往胳膊上一缠,心跳血压就液晶显示。
听着是不错,多少钱?
不贵。
多少?
三百五。
三百五还便宜?你可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一会儿小家碧玉,一会儿豪门望族。充什么大款!
你是没见那东西,真叫漂亮。一看就像个高科技。就是出铁臂阿童木那个公司产的。
那咱就决定买啦?孝敬我妈,我当然乐意。刚才不过是试探试探你的诚意。还好,经受住了组织上对你的考验,虽说不富裕,这点钱还能挤出来。买吧。
不买。
哎,刚才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有这个东西,可我也没说给你妈买呀。不能买还不能说?说了就必得买?
你不是一直挺孝敬的吗?我妈尽说你好话。
谁不乐意孝敬?也得有经济基础、瞧你们那一家子,都是属麻雀的,烩块,嘴比肉多。你看二十四孝,老莱子若是能雇个说相声的,用着他亲自摇拨浪鼓?要是兜里的钱富裕,上菜市场就拎条活蹦乱跳的红毛鲤鱼,还用爬冰卧鲤?那还不冻出肺炎?要是有进口西洋参,还割股疗亲?
可她老人家确实需要个血压表,人上了岁数,得这病的就是多。
我有个主意。
说。。
怕你不敢,你是孔夫子挂腰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说着说着我妈,怎么又给我上纲上线?说吧,两口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咱买一个卡西欧的。
电子琴?
不啊,就刚才说的那血压计。
给我妈量血压?
给所有需要量血压的人量血压。
这什么意思?
就是每天早上到公园老人练气功跳大秧歌舞的地方,吆喝一声“量血压”喽,我想就跟打架见了红似的,保险呼啦围上一大帮。就有买卖做了。
你是说,到老年人聚集的地方给他们量血压,然后收取一定的费用。既保障了他们的健康,咱们也有收入。比如每人五毛钱,一天有二十个人,就是......
你倒革命的乐观主义。每人五毛,心还挺黑,要么说没练过摊的乍一上手,最毒。你就不懂个薄利多销,拉个回头客什么的?人家到医院看回病挂号费也才五毛,你单量个血压也给人说不出个别的来,就收入这么多的钱,亏不亏心啊?
我不是看你进入小康的心那么盛。怕说少了你又嫌我心慈面软吗。其实我也不乐意像周扒皮似的,你说多少合适?
三毛。我是富有阶级同情心,我看三毛也就差不多了。
好。咱们就定这个价,以后随着物价上涨指数再做相应的调整,咱也不搞终身制,可以再研究。每天早上你就放心地出去,做早饭打扫卫生一应杂事,我就全包了。妻子在前方闹革命,丈大在后方抓生产,保证你没有后顾之忧。
唉,错了!错了!日本鬼子跟皇军打起来了。不是我去量血压,是你,你去量血压。
我?
是啊。正是阁下。我的夫君。
我是教师,你才是hushi。
我是hushi,可我三班倒,哪能天天挣这份辛苦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说进高级阶段,连血本都捞不回来。
原来是这样。你三斤铁打了个大秤钩,绕多大的弯子。闹了半天,革命的重担还落在我肩上。我是天天上白班,时间上旱涝保收,可我不会。
你可真是属猪大肠的,愣扶不起来。不会不能学?只要你没有严重的青光眼,能看得清仪器上的字码就行。
那你怎么不去?
我是属蚯蚓的,不爱露面,觉着拉不下脸。
一个hushi,查血压是正差,有什么拉不下脸?我是学逻辑的,这才是悖论。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你一个教逻辑的,谁知道你算老几?为保险,你还可以化妆吗,戴一眼镜再戴一口罩,就象穿了短裤又套了长筒袜,露在外面的地方就不多了,为了咱家的希望工程,你就甩开膀子干一回。先把卡西欧的造价敛回来,其后就是拣来的麦子打烧饼,咱就净赚了。
可是我……这是围棋盘上下象棋,不对路数。
怕什么?不偷不抢的小本生意,利国利民又利家。你要是不干,真是断了骨头的伞,撑不起这个家!
我说得不错吗?用法特简单,是个人就会使。
可是我坐在哪儿给人量血压?
坐哪不行?你还指望有人跟后头给你屁股底下塞太师椅?花坛边,长条椅。实在没辙了,垫俩破砖头也行。
可是,谁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呀?
吆喝呀!
怎么吆喝?就跟那相声里卖布头似的?量一血压勒——每位——三毛
我当初找你的时候,没觉着你的嗓子这么破哇?你不吆喝还好,一吆喝人家以为你犯了病。让我寻思寻思,到底不是卖糖炒粟子,得斯文点。这么着吧,撕张纸,咱写个招牌。省得你一遍遍吊嗓。
挂历纸行吗?掌柜的,软点。你记着我上回买处理鞋的盒子撂哪儿了?别看鞋底帮两天半成独联体了,盒还是挺结实的。
在床底下,叫我装了书了。
快把你那书闪一边去。写个亮堂堂的招牌是正着。
写什么?
就写:老年人易患高血压,请君量一量。每位三毛。怎么样?
我建议改得更温馨些。比如,为了长寿,请您量血压。没病高兴,有病早治。进口电子仪器,每位三毛。不准不要钱。
行!还是先生肚里有水。要不当初那么多人追我,我一眼就瞄上你了。
甭夸我。这会儿说我好,是酸菜坛里拌沙拉。
怎么讲?
味道不对。
喂!醒醒!
干吗?
挣钱。出去量血压。
天还没亮呢。
老头老太都是属(又鸟)的,起的最早,赶紧去吧。我给你煎了馒头(又鸟)蛋,外带奶粉。
甭急。没人抢咱的行当。你这买卖,我敢说,是床底下放风筝,跑不了。
那也赶早不赶晚。你这人,属高压锅的,一不拧紧就撒气。
这不是半夜(又鸟)叫吗?
这叫恶梦醒来是早晨。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卡西欧带好了吗?
带好了。
那就走吧。我……我还得喝点水。
水喝完了,这下可该走了。
我……是上趟厕所。
懒驴上阵屎尿多。去吧。
你要这么说我,我就不去了。
别价呀。你要是给人量着量着血压憋不住了,你不嫌丢人。再说外头上一回公厕,得两毛,快合一回血压了。
我不是说厕所。我是说我不想去量了。
你这人革命意志这么不坚定!这可是给自己干,不允许罢工怠工。
要是没人来量血压怎么办?
没人就没人呗。到了上班的点你就逻辑去。
那三百五十块钱?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别呀。得有高度的事业心,破釜沉舟,志在必得。背水一战,凯旋而归。
你还会什么词?
祝福的话,基本上就这些了。
咱再演习演习。我怕给人量错了。
我都给你当了几回模特了?
要不我就不去了。
好,好。权当我是一特护病人,你就老来量吧。
我还忘了一大事。你是正常人,那不正常的血压是多少?总得有个国颁部标吧?
我告诉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还有点不踏实。
再呆会儿,老头老太锻炼完了,买油条回家逗孙子去了,你就踏实了。
我说咱这不算非法营业吧?不得起个照什么的?
给人量身高体重用起照吗?晚上到河沿上给人剃个头理个发的,用起照吗?咱就是这个档次的服务。你这顾虑是圆珠笔蘸墨水,多此一举。
那工商税务不会来查?
他们八点才上班呢。你不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来个游击战?八点一到,你不就逻辑去了吗?
夫人这话说得极是。你还得给我点零钱,好给人找头。
我还差点把这事忘了。多拿点。买卖一准兴隆!
那咱就买房买汽车买金戒指买儿子的博士。这回我可走了。
走吧。
我可真走了。你就等着我胜利的捷报!
那你就是最可爱的人!
回来了?
回来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那事?
喏。还你。卡西欧。
用了?
用了。
几个人?
一个。
就一个人量血压?这事可邪了,我就不信他们老态龙钟的就都那么健康?据联合国卫生组织调查,高血压是人类的第一杀手。你没看街上拄棍儿的那么多,都是高血压的后遗症。他们都不怕死啊?人是越老越怕死。
主要是……我没把那牌子亮出来,人家都不知我是干什么的。
哎哟,你怎么这么废物啊!我这一辈子开水锅里下冰棍,没了指望啦!(又鸟)蛋煎馒头都填狗肚子里了。
你随便骂,反正我是没挣着钱。
不是说还有一个人来量了吗?你好好说说过程,咱们胜不骄败不馁,纠正错误,以利再战。他怎么就知道你是量血压的?
我刚出门就想回来了。我想咱这是干什么呀,我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爱个面子,你非要我把这面子掳了当鞋垫,我就什么都没了吗?房子住多少是个大?太大了,你一天从这走到那,光在房子里转悠就累得够呛,你还干事不了?再说吃吧,肥胖都成了第三世界病了,吃得太好你还得减肥,多不合算。金戒指,戴手上多不安全,谋杀案都是从这开的头。还有什么来着?对,孩子。给他想那么长远于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由着他自己走吧。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思前想后,我就想还是回家吧。又怕你不依不饶,就拿出卡西欧的英文说明来看。旁边有一练太极拳的老头瞄上了,就说……
甭讲了。后头的事我猜也猜的出来。你就给他量了血压,算义务了,算雷锋了。是不是吧?
也是也不是吧。我往包里装卡西欧的时候,小心着小心着,还是让他看见了写在鞋盒板上的价钱。他说,小伙子,我今儿出来没带着钱。这样吧,这钱我明天早上给你。小伙子,明天早上你来不来?
你怎么说的呀?你?
我说,明天早上我不来了。老伯伯,您的血压有点高,得早点上医院好好查查。
你这里大海里翻了豆腐船。
这话怎么讲?
水里来,汤里去。
还是那个命。
认了吧。
我不认。
那你还打算怎么着?
明天早上,我去。

话题评论:

未登录服务分享会员
未登录

相关推荐:

  • 此恨绵绵无绝期
    好想一个人静静的追寻自己的轨迹,可是泪水和却还是洗涤不了岁月留下的伤痕。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从来我都不会自己的宿命。也许,我曾在这尘世消沉和颓废
  • 让我可以住进你的心房
    1如果我的是一首曲子,那么副歌部分就是你;如果我的是一湖春水,那么绚丽的涟漪就是你;如果我的生命轨迹只有一个交点,那么我只为与你相遇。2里《王子和公主》甜蜜
  • 遗忘的惩罚
    男孩为了求学而分开了,但是他们之间有个约定……男孩不变心女孩就为他永远的保持那种……曾经她们以为可以那样牵着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可是当后才明白大家也是相逢末
  • 北方农村的活路
    小时候我生活在80年代的北方农村,那个小小的自然村叫“李大庄”。我的童年无忧无虑,李大庄也一直都无忧无虑。懵懂之间,我已经随着家人离开了那片土地。我还来不及
  • 古镇幽情!充盈的五凤溪雨丝
    不得不把你作为一个看点,身处成都市金堂县的五凤溪古镇,在我人生旅途,增加厚度与重量,毕竟,山民们眼中的企盼,自己心灵的烛照,包括淋湿的那一衣衫,也是再为我寻找写一写对你的旅行,创造因果溯源。其实,踏上五凤溪是细雨霏霏的清晨,天阴沉沉地,只是灰白,没有一丝云
  • 散文随笔浅谈《灵性》
    散文随笔浅谈《灵性》灵性,乃聚合天地之灵气,是钟灵毓秀之地所造之物,也是上帝赋予人:机智、聪慧、灵感等一系列天资集跃于一身的产物。说到灵性,盘根问底,它来自于基因的良好体现,与灵性、感应、敏捷、悟性一道,随基因的遗传与生俱来,换句话说,灵性是优生优育
  • 一步一个脚印
    蜗牛不自己的缓慢,一步一个脚印的向自己的爬行,终于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水滴不相信自己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步一个脚印的撞击石块,终于造就了水滴石穿的奇迹,蚕蛹不相信坚硬的外壳,一步一个脚印,每天一点,终于获得了破茧重生的光明,在中,也许你没有一个
  • 忙里难有偷闲时
    我与身边的朋友,交谈甚浅。相聚之时,大多在嬉笑打闹。所讨论的话题,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这倒也轻松,不过却总让人感到单调,没有深度。我决心改变这种局面,总试着和人来一次“深谈”。我一位要好的朋友,成了我的目标。我开始与他讨论,过去曾极少提到的哲
  • 2012到2013随笔
    其实,承认一个人是真的需要很大的,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现在的我,在也不会说喜欢谁的话语,到筋疲力尽。是不是,越是的人,越喜欢天天把自己伪装成最不寂寞的那个人,QQ全天在线,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好像深夜都会有人惦记,好怕漏接任
  • 落雨天
    落雨天江苏无锡/纸墨情缘//一片片云,面对面的快速奔跑宛如失散多年的兄弟再次相聚酷似久别重逢的一对对情侣(:)阵阵雷鸣,喊出了彼此的名字//不追问这些年各自的去处不调侃分别后是否梦过对方紧紧地拥抱亢奋的体温温暖着对方舔合酸
  • 三国杀司马懿经典台词
    鬼才:天命?哈哈哈哈!吾乃天命之子!反馈: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吾乃天命之子。阵亡:难道真的是天命难违?鬼才技能是改判,作为整个三国杀里面唯一一个可以用任意牌来改判的技能,这是无比强大的,也正是这个技能使得无比克制的观星。纵使你诸葛观星知命,
  • 对不起,麻烦请你不要打扰我
    1、她的那个他有了新欢但她还是没有把他拉黑甚至还加了他的新欢每天看着他们的情侣网名情侣个性签名心里已经麻木了后来她发现他的情侣网名改掉了那个男的又回头来追她她直接拉黑了他,淡淡微笑【对不起,失
  • 手机里有我男朋友全部的味道
    我想大约很多人都经历过异地恋。异地恋,带给我们的是思念胜过所有的甜蜜。你在思念中,百转千回回忆他的味道,他的话语,他的面容,渐渐的,在回忆中热情冷却下来,慢慢遗忘了还有一份爱。很长一段时间,你们见面了。你们拥抱,你们诉说衷肠,你们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们
  • 一篇童话,关于你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清风过后,校园的紫薇花又落了满地。古有黛玉葬花,今有叶脉传情。今天我们给同学们带来的是叶脉书签制作手工课。上课时间未到,同学们早已齐聚在教室里。前几天,在老师的带领下,一个个雀跃地在校园各处寻找完整的落叶,为今天的手工做充分
  • 流年深处,细水长流
    握住一丝光线,沉浸在暖人心扉的明媚中。守住一份承诺,等待,会在我心中升起袅袅花香。初识你,你是我水墨画中的美人,戴着绿叶环绕的花环,长长的头发似瀑布一样流泻着柔软的光泽,你的发,随风飞舞,荡漾着醉人的香气。有一股侠气凝聚在你浓浓的眉宇中。你的双眼,如十月的
  • 做人,就要掌握说话技巧
    做人,就要掌握说话的技巧写下这个题目,自己也被蒙了,有人认为:你这是吃了饭无事做,没事找事。或者说是吃咸萝卜瞎操些淡心。谁都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打娘肚子一出来,张嘴哇哇大哭,那就是在说话,谁不会说话呢?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着。我们国人对于说话的态度,最高的是忘言
  • 为什么人越长大,越喜欢沉默?
    01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触?长大后,喜欢安静地独处在自己的小世界,不再和他人倾诉委屈分享生活中的琐事;成熟后,能独自忍受孤独和无奈,也能面对这善变的生活,越痛越不动声色,越苦越保持沉默。其实,有时候此处无声胜有声,有时候沉默比嘶吼更有力。0
  • 一点
    一点,不多,就是一点。为人做事:比别人多想一点,多做一点,多准备一点,多干一点,多坚持一点,多流一点汗,多吃一点苦,多品尝。多付出一点,就多积累一点经验;多付出一点,就能多显露出一点才华;多闪线一点美德,就离近一点。成功之道:理由少一点,肚量大一点,嘴巴甜
  • 是否,你还记得我(诗歌)
    你是否是一片雪花,飘进我的手心就不见了却把思念留给了我,让我久久的沉默你是否是一滴眼泪,只留给分别的那一刻却让忧伤伴着我,一个人行只影单的漂泊你是否是天上的一颗星,只把背影留给我让我在梦里千百次的问,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 简单与复杂
    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只是人心很复杂。其实人心也很简单,只是利益分配很复杂。桌上有一堆苹果,人们并不在意这堆苹果有多少,而是在意分到自己手里的有多少。单位里有一摊子事儿,人们并不在意这摊子事儿有多少,而是在意自己多干了多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