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种田
1795
最先发现父亲异常的是母亲。母亲打电话来,说,你父亲最近突然衰老了很多,饭量也减了,睡眠很差,经常半夜醒来就不再睡觉,抽半宿烟,长吁短叹的,似有很重的心事。
我惊诧不已,赶紧推掉了琐琐碎碎的手头工作,急匆匆赶回镇上看父亲。父亲离开老家搬到镇上生活已有多年,我只知道父亲生活的全部就是每天早起散步,饭后找人聊天,生活得很舒坦,很悠闲。清闲的父亲会有什么心事呢?
父亲站在院子中央眺望远方,眼神空洞而茫然,因为消瘦,高大的身躯略显佝偻,在日暮的阳光下越发显得孤单。父亲曾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虽然扎根贫瘠的土地,但却枝繁叶茂,庇护着一家老小。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目送子女从自己的身边一个一个远去,各自筑巢生息,尽管这棵大树仍然是枝桠倔强傲然向天,但却无奈颓然日暮,令人心生戚戚。
我想种地,少种一点,不会拖累你们。父亲语调不高却态度坚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父亲又说,我已经央过你庆林叔,让一点地给我,他答应了。这块地离我住的地方也近,很合适的。
还是因为田地。我长吁了口气。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没有割舍得下那块薄田。多年前,我为了让父母生活得轻松些,把所有的田地都退给了村里,将家搬到了小镇上。在搬离的前天夜里,我们爷儿俩有一次促膝长谈,父亲动情地跟我说,你爷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只要守住了田地,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心都会是稳的,有什么能比饥饿更可怕呢?对你们没有经受过饥饿年代的人来讲,也许很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懂。你爷爷跟我说过无数遍,如今时代不同了,我跟你就说这一次,以后不再唠叨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寂静的雨夜,窗外一团漆黑,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深秋的季节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我替父亲披上一件外套,隐约看见父亲眼里闪动着浑浊的泪花。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果然没再提起关于田地的话题。
但今天,父亲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再次开口了,还是关于田地。父亲对土地的不舍,对劳作的渴望,还有心底那份失去田地的伤痛,这些年我竟然粗心得毫无察觉。
既然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就这样,父亲又拥有了一亩田地,并迅速恢复了他的农民身份,很快便将锄头、镰刀等农具置备得一应俱全,无论选种、耕地、施肥、除草,父亲总是一丝不苟,开始了他春耕秋收的四季劳作。父亲早上起来散步,他总是选择通往那块田地的道路,走下地头,细细查看,然后满心欣喜或担忧原路返回。庄稼成了父亲最大的牵挂,也是他最有力的生活支柱。种地以来,父亲脸上有了笑容,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母亲嗔怪说,早知道他就是劳作的命。
如今种地不是什么太重的体力劳动,大型农机具已经普及,再加上父亲身体还算健壮,田地里的那点活,父亲从未指望过我。我也总是在农忙时电话过问一下,得知颗粒归仓,父母身体安康,便心安理得地在小城中奔波忙碌。
那次醉酒,恍惚中想起自己在城里打拼多年,如今竟然一事无成,一无所获,惆怅和悲哀不觉重新涌上心头,突然想起父亲,想起了父亲的田地。我和父亲一样,每天都在渴望收获,但我的希望与父亲的希望相比,实在渺茫得多。酒醒后,我跟妻子说,我想回家,回家看看父亲,看看父亲的田地。
父亲带着我去看他种的庄稼。今年年景不好,前期旱后期涝,收成明显逊于往年。但父亲却乐呵呵的,很是满足。父亲对我说,人勤地不懒,付出总有回报。我苦笑不语,父亲又说,种庄稼的人都想丰收,但收成有时老天爷说了算,但如果不耕种、不劳作,那肯定是没有收成的。
一刹那,我觉得父亲不仅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还是一个伟大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