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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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黑暗的四周连一丝风也没有,清脆的敲击声在我身后响起,声声分明。我隐约感到有幽幽白光从身后透过,蓦然转头,竟是一堆白骨!随着声响的消失,我看见大量花朵争先恐后从白骨上开了出来……
“啊……”我自梦中惊醒,全身早已湿透。我慌忙按掉不知响了几次的闹钟,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眉心。梦中白骨上的花朵,竟那样真实。
我看了看钟,连忙起身洗漱。今天是回乡的日子,得赶火车。
小时候,阿姊告诉我,世上存在着一种“打骨人”。他们有根细小的玉槌,在白骨上敲三下,就会开出花朵。那是亡者的命格花。
“一敲落命格,二敲归故里,三敲骨开花。”阿姊也不知从哪听来这个传说,整日叨念着。未料到,没过几日阿姊就发了烧,还老喊骨头疼。村诊所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家人不知从哪请了个老阿公。
老阿公称自己是打骨人,阿姊的骨里生了东西,得打出来。他拿出把小槌,在阿姊手心敲了三下。然后他指着角落的一个房间说要把阿姊关两天,不能吃喝不能见光。
为了阿姊,家里人一咬牙答应了。我曾想要去窗户边偷看,却被家人发现大骂了一顿,唬着我说会被鬼怪抓走,吓得我再也不敢靠近。但当家人再次打开房门时,却发现阿姊失踪了。屋子里,只剩地上散落着几朵白色的山茶花……
老阿公也不知哪去了。
村里有人说,看到阿姊进了山里。喊过几声,然而阿姊仿佛魔怔,怎么也不答应。待得村人追上去时,阿姊的身躯早已灵活地钻进树林间,不见了踪影。
家人得知消息后,立即和乡亲们打着火上山找人,却一无所获。
阿姊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有过消息。
回乡的火车很不幸晚点了三个小时,我错过了末班公交车。打车到村口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四下寂静,隔老远才亮着一盏破旧的路灯,还不时闪烁。
我刚下车,就发现村口站着个小男孩。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蓝夹克,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你在等人吗?”我见他孤身一人,走到他身边问道。我虽跟村里人不大熟络,但好歹也不面生。而眼前的这个男孩,我却从未见过,大抵是谁家外来的亲戚。他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双瞳漆黑,几乎要和夜色融在一起。
小男孩突然朝我做了一堆手势,又指了指我身后的画板。
我顿时愣住,原来他是个聋哑人。我虽然读不懂他的手势,但看起来他对我的画画工具很感兴趣。
深夜留他在这不太安全,我决心陪他等一会儿。我取出一张画纸,照着他的样子画了一张人头速写。他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接过我递给他的画。我无意间触到他的手,一阵冰凉感蔓延而来,仿佛是一只没有体温的手。
小男孩唇间轻启,又朝我比划着,似乎在道谢,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刚放好画板,却不知从哪来了一阵风,将男孩手中的画纸吹走了。我连忙一路小跑,试图帮他捡回来。怎料那纸到处乱飞,掉入了泥潭中。
我一阵懊恼。可当我再转身回头时,那个小男孩却不见了……
脚下的土有些松垮,我小心翼翼地往家中走去。家人特意交代,近日暴雨把村口的路冲垮了,回去的时候要从小坡绕一下。这本没什么,只是这路边的小坡上立着几座坟,半夜过坟,总让人心生忌讳。
“哒哒哒……”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敲击声,我背脊一凉。模糊望去,那个位置葬的应是胡痴的坟头。胡痴曾是村里的流浪汉,无亲无故。死后,村里人看他可怜,就给立了这么个坟头。
我手心全是汗,抓紧手电朝前挪去。亮光四下晃动,我注意到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弯下腰一看,竟然是人骨!
“啊……”我吓得赶忙退后,跌坐在地。那些骨头上,竟然还有几朵康乃馨!茎脉连骨,这可不就是骨开花吗!当下的情形和梦中一模一样,刚才那哒哒的声音,着实像有人在打骨!
我哪还有心思继续看下去,立即连滚带爬朝坡下跑去,就连画板掉落在地也没顾上。冷风呜呜地吹着,我没走两步,就发现前方满地散着冥纸……
“小哥……”
“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我吓得失声叫了出来。
“哟,年轻人,害怕还敢走夜路。”那人走到我身前,是个老头。我确定是个活人后,才指着地面的黄色冥纸颤抖道:“这、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黄纸?”
老头轻嗤道:“暴雨山滑,不仅把山间的好几个坟头冲毁了,还冲塌几家靠着山脚的房子……这人活一世,不避天灾哟。”
我顿时明白过来,这些冥纸原来是出殡时一路丢的……我悬着的心终于松懈几分。
这老头灰眉小眼,看上去有些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家的。正思量着,我的衣角突然被一阵纠扯。我又唬了一跳,几乎是跳着转身。回头一看,却是之前那个小男孩,他手上拿着我方才掉落在小坡上的画板。
“是你啊……”我松了口气,接过画板。回想起方才的事,我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刚去哪了?”
他指了指小坡,比划了一阵。我自然是没看懂。
“刚才胡痴那个坟头……”我话还没问出口,小男孩突然撇下我朝村北跑去。
“哎……你等等……”这孩子怎么又说走就走。
我正要去追,老头突然拉住我,他神神秘秘道:“这个孩子身上有脏东西,别靠近,你快回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背后一僵。在我迟疑的时候,小男孩已经走远了。
老头看我呆滞的样子,“咯咯”一笑说:“年轻人哟,小心呐。”说完,他也哼着曲子朝小男孩离开的方向走了。
到家后,我胡乱吃了一通微热的剩饭,就回房躺下了。我顿时有些后悔让那个小男孩独自走掉,夜半三更的,要是遇上什么事就麻烦了。还有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自己被他那么装神弄鬼一下,还真给唬住了。
“哒哒哒……”正胡思乱想着,窗外一阵敲击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好奇心起,悄悄走了出去,四周黑洞洞的,月光阴森地落在地面,满地都是白骨。
我大惊!连忙转身往回跑,可村子竟成了一个迷宫。
“哒哒哒……”有人在打骨!是谁!
我跟着声音跑过去,可当我到达那地方的时候,黑暗里仍旧是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一堆开了花的白骨。声音在另一头响起,“哒哒哒……”
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哒哒哒”的声音……我感觉头痛欲裂,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打骨声在黑暗中向我缓缓包围过来,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背影。
我摇摇晃晃地冲过去,扯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他转过来,是那个老头的脸!
他干巴巴的手上,还拿着一束枯萎的山茶花……
看到那几朵干巴巴的山茶花,我脑海深处的记忆瞬时回涌,是他!我惊觉道:“老阿公!”
没错,他就是当年给我阿姊治病后,失踪跑路的老阿公!他换了装扮和发型,也变了几分模样,今日遇见,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老阿公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后退几步,被地上的白骨绊倒。老阿公诡异一笑,缓缓靠近我。我感觉身子像被定住般,骨头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老阿公走到了我面前,他拿出玉槌,用力朝我砸来,一下,两下,三下……
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咔”的断裂声,我想要呼救,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有无数朵山茶花淹没了我……
“救命!”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终于吼出了声。
一阵寒风从窗口涌进来,激得我一颤,麻木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我环顾周围,四下幽静,什么也没有。
一切皆是一场梦。
我深吸一口气,立即披了件外套跑出去。深夜的村子仿佛沉眠,四周寂寂,唯有惨白微弱的月光倾泻至地上。我的心越来越不安,是老阿公回来了,他回到这个村子里了!
虽然当年我阿姊是自己进山失踪的,但要不是他也许就不会出现这种事。谁知道那个老阿公跟着小男孩又要搞什么猫腻。我模糊记得原来老阿公的家是在村北,靠着那片茶山。我加快脚步,希望那个小男孩没事才好。
我急匆匆跑到老阿公的土屋处,还没走近他家门,就听见“吱呀”的启门声。我连忙躲到一旁,老阿公从屋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朝那片茶山走去。借着月光,我模糊还看见他手上抱着一个瘦小的身躯……
难道是那个小男孩?我全身一凉,赶忙跟了上去。
山间树木葱郁,而山茶花却谢得差不多了,满枝枯萎的树木像鬼爪一样在夜里晃来晃去。老阿公不时探头探脑,三更半夜,定没什么好事!
他在一处树下停住,扒开一旁遮盖的树藤钻了进去。我才发现,这里竟有个山洞。我悄悄跟他走了进去,洞内黑漆漆的,我又不敢照明,只得摸索着向前走去。洞内不时有风吹过,深处还断断续续传来滴水声,“哒……哒……哒……”,就像打骨人在打骨。
“哧啦”一响,火光扑面而来,老阿公枯槁的脸顿时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来不及发出尖叫,就感觉头部被重重一击,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只觉整个人一晃一晃的。烛光朦胧间,我看到老阿公在前面拿着长竹竿摇来摆去。待我意识恢复过来,往两旁一看,这才发现四周波光粼粼,都是水。大概是山洞两头地势高,水都顺着滑下来,积成了水池。再低头一看,那个小男孩正躺在自己怀里,依旧昏迷不醒。
“你想干什么?”我沉声质问道。
老阿公冷笑一声,露出无比狰狞的面孔,恶狠狠地说:“卖人!”
“卖人?”我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男孩。这才突然醒悟过来,这老阿公是个人贩子!怕大路上人多眼杂,竟找了这么条通往村外的路。该死的,之前怎么就轻视了他,这个贩卖儿童的骗子!
那一刻,突然有什么在我脑子里闪过,我目眦欲裂地朝他吼道:“当初我阿姊的失踪是不是也和你有关?是不是你带走了我阿姊!”
“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就告诉你,那女娃早就死了。”
“什么!”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的,你说!你……”我的脚不断地踢着,怎奈那老头精明得很,故意站得离我有一段距离,让我根本碰不到他。我挣扎着起身,想要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被拴在了身后的竹竿上。
“抓她真是废了好大劲,第一次看那女娃独自在村口,想着趁机带走,却被她跑了。”老阿公啧啧两声,“还好我提前下了药,再去你家扮成打骨人,趁机把她掳走……”
原来我阿姊发烧是因为被他下了药!可是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对,我记得村里有人说阿姊自己进了山,还有,那个房间里的山茶花……”
“哈哈哈……”老阿公一脸讥笑地说,“什么进了山突然没了,那不过是我花钱请人扯个谎罢了。至于那山茶花,不过就是随手摘的,倒是唬住了你全家,哈哈哈……”
他的笑声刺痛般砸进我的耳朵里,原来一切只不过是精心策划的骗局。没有打骨人,没有命格花,没有魑魅魍魉。一阵哀楚渐渐漫过我的心间,我可怜的阿姊。
说着说着,老阿公的神情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只怪那丫头太泼,竟咬了我一口,摔两下就没用了。唉,可惜咯。”老阿公像狐狸般眯起双眼,“说起来,我前几年三番五次在这河里莫明翻了船,差点命都没了,肯定是那女娃阴魂不散。呸!死了还不安生!”老阿公咒骂着,“这次抓着你个毛孩子,看你阿姊还敢不敢动我。”
“你个畜生!”我的心中顿时怒火四起,要不是小男孩也在这木筏上,我早想沉了这木筏和那糟老头同归于尽。“你也知道害怕我阿姊索命?”我冷笑着回他,“那你做了这么多坏事,就不害怕遭报应吗!”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了出去。
“哼!”老阿公抬起划水的长竹竿狠狠给了我一记打,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感觉到我怀里的小男孩轻轻动了一下,昏暗中,我看到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我。我按下怒火,悄悄给小男孩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装睡。一切还是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老阿公的咒骂声。
很快,到岸了。前面有两条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犹如天堂地狱的交界。向上的那条路一眼就能望到头,尽头透着不少光亮,明显是出口。而向下的那条,淹没在了黑暗中,不知通往何方。
老阿公从我怀里抢过小男孩,迅速上岸。
“做完这一票,我就洗手不干了。你就安心地去找你阿姊罢!”他放下小男孩,朝我走过来。老阿公把竹竿拆下,要推我进水里。
我琢磨着方位,突然一把抓住老阿公的手,朝着小男孩大喊道:“快跑!快跑!”
我知道小男孩虽是聋哑人,但看得到这一切。老阿公一回头,果然看见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往亮的那条路跑去。他骂了一声,狠狠踹在我背上。我脊椎猛地一疼,不禁松了手。老阿公担心他的钱袋跑了,赶忙丢下我上去追。
“这小瓜娃子,还敢装睡!”老阿公很快就追上了小男孩,将他抽倒在地。我眼看着这一切,心里急得不得了,非常害怕当初发生在阿姊身上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我使劲扯着那竹竿,怎奈粗绳像蛇一样咬着我的手不放。
我鼓足劲儿站起来,拖起整个竹筏连跑了几米。我闭着眼睛就往老阿公身上冲……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这么大一股力气,老阿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我撞倒在地。
地面顿时扬起了一层灰,老阿公大骂一声,起身朝我扑过来……我使劲扯绳子,卷着竹筏朝旁边滚去,老阿公抡起拳头用力砸在我的胸口上。
地面土层忽然一松,我们二人毫无防备地滚进那条暗道中。好在我有竹筏垫在身下,把道上的石子都隔开,我就这样一路滑了下去。老阿公可就惨了,滚下来的时候还想用石头砸我,被我一脚踹开。他滚在了我身后,全程“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最后只听“咚”地一声巨响,老阿公就突然没了声音。
而我的竹筏用力撞在了岩壁上,撞得我整个胃都滚了起来。四周黑洞洞的,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呛得几乎窒息。我强忍着恶心,仔细听着四下的动静。老阿公刚才不知是撞哪儿了,好像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突然有亮光沿着路移动过来。是那个小男孩拿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四周渐渐被照亮,我歪头一看,吓得差点尖叫。
周围竟然铺满了白骨,还有不少积水都被染得乌黑。老阿公正躺在骨堆间,胸口被一根尖骨刺穿!他身上不断有鲜血流出,已经不再动弹。
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感觉全身就像被分解了一样,再无气力。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了重影,我知道自己快要晕了,只能勉强支撑着。
“哒哒哒……”
我努力转过头,只见小男孩不知从哪拿出一根细小的玉槌,正敲着那些白骨。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艰难开口:“你是……”
一敲落命格,二敲归故里,三敲骨开花……那些白骨都争先恐后地开出了花朵,周围似乎也开始震动起来,如地震一般。一切有频率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其中有根白骨滚到我身边,骨上裂开一道痕。山茶花从骨缝间冒了出来,开得纯白灿烂,一如阿姊往昔的笑脸。很快它就散成了几点光亮,摇摇晃晃地飞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白色的亮光刺进我眼中。我迷糊着喃喃道:“是谁在敲骨……”
“醒了醒了!”耳畔响起母亲温柔而沙哑的声音,“敲什么骨啊……你休克了,人家之前给你用电呢!叫什么来着,哦,心肺复苏!”
“……那震动是心肺复苏?”我的意识仍旧一团浆糊,想要坐起,却感觉身上猛地一疼。
我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周围,抓着母亲问道:“那个小男孩呢?”
“哪有什么小男孩?”母亲皱着眉头,“摔糊涂了吧!我在家左等右等没见你回来,赶忙就报了警。还好你没事!你是不知道啊,那个老阿公可是个杀人犯!坑蒙拐骗这么多年,什么打骨人都是幌子,他是要卖你的器官!多亏警察同志发现了那个山洞……”
母亲看着我,嘴巴不断启合,我却再也听不进去。
没有小男孩?老阿公是因为要售卖人体器官,才将我迷晕抓走的……那后面发生的一切,所谓打骨人,真的是我意识迷糊下臆想出来的吗?
出院后,我又去了那个山洞,却已经被村里人封死了。
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相,也再无求证的机会。但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愿意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打骨人,他们跨越山水,用一把玉槌去超度那些流浪的亡魂,敲醒那些罪孽的恶骨。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男孩的身影,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常常在深夜里,我恍惚还能听见有人轻轻敲击白骨的声音,不知是真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