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不寻常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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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民国时期,北方某镇,秋雨生凉。
布店门口,几个人闲聊着北伐军的战况。店里一上午只进了两个客人,掌柜王宏远坐在大堂红椅上盯着小伙计,心中怨恨这世道太乱。
大舅子陈俊武斜着身子闪进了店里,王宏远一看瘟神来了便眉头紧皱。他这大舅子从小不学无术,四十多岁妻子病亡无儿无女,天天赌博抽大烟。族内亲戚看他可怜,刚开始时常接济。可到后来陈俊武直接好吃懒做伸手要钱,亲戚们锁门闭户避之不及。
“呦,妹夫,今儿生意不错啊!你欠我的钱该还点了吧?”陈俊武晃着干瘦的身体坏笑道。
王宏远生来老实,做生意从没跟人红过脸。听到陈俊武如此无赖,一气就结巴道:“我……我……什么时……时候欠你钱了!”
陈俊武被王宏远逗乐,大笑道:“哎呦!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嘛!看你这嘴,肯定是上辈子烂嘴作孽太多,这辈子才这么结巴,哈哈哈!”
陈俊武的妹妹陈美怡从后堂过来,看到哥哥又来要钱,怯生生说:“哥,你前天不是拿走一块大洋吗?又抽大烟花光了?”
“我拿钱做什么关你屁事!妹子,你这家里到底谁做主?”陈俊武问完,接着狠狠道:“你要能做主就快还我钱!你要做不了主,我替你做主!”
门边的客人和邻居们都嘻嘻笑笑看热闹,没人上去劝解。王宏远脸上挂不住,鼓起勇气过去猛推了陈俊武一把:“王……王家的事当然……然是我做主!”
陈俊武站稳,心想这软蛋妹夫从来逆来顺受,今天竟敢推他。大怒之下抄起店里裁布的大剪刀捅向王宏远肚皮。
王宏远躲闪不及,被捅了一剪子,捂着肚子蹲下。陈美怡吓的大叫,忙察看丈夫伤势。虽是皮外伤,但鲜血也很快渗了出来。
陈俊武心想这回定能把王宏远吓住,正要上前要钱。不曾料到背后有人对准他后心飞起一脚,踢的他直接趴在了门槛上……
【二】
王宏远儿子王世鹏这几天放假,从上海回来看望父母。二十四岁的王世鹏身体强壮,穿着一身学生中山装,正在后堂看书。听到母亲惊叫,便跑到前厅,他看父亲受伤,咬牙便一脚踢向了大舅。
陈俊武回头,看到自己外甥正恶狠狠瞪着他。他刚要开口骂,王世鹏甩手便是三个巴掌,然后揪着陈俊武头发猛磕门槛,直磕的他头破血流。
陈美怡看到儿子打陈俊武,忙跑过去拉住大喊:“孩子!不要打!他毕竟是你大舅!”
王世鹏看母亲阻拦,他一口唾沫吐在陈俊武脸上,松开手骂道:“地痞无赖,猪狗不如!真以为沾点血缘关系就吃定我王家了?快滚!”
彼时的社会,法度不明,人们思想依旧老旧,将伦理纲常视作天理,是非对错却不重要。
陈美怡看到儿子当着这么多人面打骂自己舅舅,悖逆人伦道德,气的她一巴掌打到王世鹏脸上斥责道:“没大没小!你父亲和你舅舅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小辈管!”
王世鹏不愿违逆母亲,捂着脸恨恨罢手,赶忙去看父亲伤势。那陈俊武见妹妹如此说法,更是得理不饶人。趴在地上打滚大叫:“街坊四邻你们看看啊!王家出了这么个小杂碎!对自己舅舅都这么狠,将来还不杀了我妹妹妹夫啊!”
人群越聚越多,时不时有人喳喳议论:“这小子也太狠了,就算有错,一家人也没仇,也不能直接砸舅舅脑袋……”“哎……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长幼尊卑都忘了……”“真不知道陈美怡怎么教育儿子的,将来说不定还真是个杀父杀母的狠角色……”
人言可畏,陈美怡最受不了外人的闲言碎语。她听到议论又羞又怒,竟忘了给丈夫包扎伤口,命令王世鹏跪下给舅舅道歉。
王世鹏顶嘴道:“如此舅舅,早晚拖累全族。娘,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忍让这个畜牲?”
陈美怡大怒,一脚踢倒儿子说:“你骂舅舅畜牲便是骂娘畜牲,你还不磕头道歉?”
王世鹏心想: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何况路人冷眼,我虽不在乎,可父母却看重面子。
王世鹏冷冷跪下给躺在地上的陈俊武磕了三个头,道歉之后,陈美怡又给了陈俊武两块大洋把他打发走了……
【三】
“儿啊!这是你爹在为娘这里留的最后一点念想了,你就放过我吧!”七十岁的陈老太太声泪俱下祈求,手中紧紧握着一只小玉杯。
陈俊武面目狰狞,狠狠掐掰着母亲的手说:“我放过你,谁放过我?我再不还赌场钱,命就没了!”
陈俊武因为欠债太多,刚被赌场黑帮剁了两根手指。陈老太太看着儿子白布包扎的左手渗出血迹,心一软松开手,陈老太爷生前喝酒的玉杯就被陈俊武抢到。
今日本是陈老太太七十大寿,陈老太太二儿子陈俊文在外地教书,特地带全家赶来和妹妹陈美怡一家一起来到母亲家中。刚进门,看到母亲卧室东西被翻的乱糟糟,陈俊武又在,大家便都明白个七八分。陈老太太卧在床上又气又心疼:“哎……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啊……”
陈俊武无视刚进来的家人,破口大骂:“我不孝?要不是你个老东西生下我后忙着和我那狗爹做生意不管教我,我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子?”
陈老太太本就身体不好,陈俊武大早上进来翻箱倒柜已经气她不轻,这一句“老东西”骂得她直接两眼一翻,身体直挺挺躺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扶起陈老太太又恰人中又揉胳膊。陈俊武满脸不屑道:“老不正经,还装死吓人。”
众人呼喊了一个小时,陈俊文俯身试了试鼻息脉搏,才知陈老太太早就驾鹤西去。陈美怡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王世鹏很早就外出求学,和姥姥并不亲近,他并不哀伤,却出奇愤怒。
王世鹏起身刚要揍陈俊武,却被陈俊文抢先一步。陈俊文平日里很少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却遇到如此窝心之事。当下也不管长幼,下手怎么重就怎么打。陈俊武被打的满口是血,捏着玉杯落荒而逃。
陈俊文平息怒火,冷静下来才想到此事不可外扬,母亲一生行善,若被人知道如此死法,不仅于母亲名声有损,更对陈家不利。当下,他召集在场家人,告诉他们对外一致说陈老太太是寿终正寝。
陈俊文和陈美怡兄妹二人凑钱替母亲买了一只最贵的楠木棺材。独木雕刻,十分精美,棺内空间放两个人都绰绰有余,街坊四邻也都夸兄妹俩孝顺。
自丧事开始到第三天,陈俊武一直没有出现在河边的陈家祠堂。
第四天晚上,陈俊武却一身酒气悄悄来找陈美怡和陈俊文要钱:“二弟三妹,我早就是半个死人,也不在乎名声。你们要不给我钱,我就说母亲是你们眼睁睁看着被我气死的!”
王世鹏火气上头,刚要动手,却被王宏远死死按住。母亲死了不披麻戴孝也就罢了,竟然趁机要钱,陈俊文从未遇过如此无耻之人,气得不住发抖。可毕竟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最后兄妹俩无奈商量,给他凑二十块大洋,让他明天来取。
陈俊武从妹妹家出来后去酒馆喝酒,卖玉杯的钱又够他挥霍一阵子。家国丧乱之秋,镇里治安从来不好,寻常人家吃罢晚饭早早就闭户熄灯,陈俊武夜半三更才想起回家睡觉。
他醉醺醺进了自己家门,灯还没点,月色下,他看到床上一个人影背对着他,身上穿的似乎是他娘穿过的旧衣,但并非死时那件。陈俊武心中忐忑,可他胆子本就很大,又借着酒劲,竟然问道:“娘?是您回来看儿子我了?”
床上背影一动不动,用很尖利的声音回答:“儿啊,气死为娘,你可有后悔?”
那声音像是有人故意捏着嗓子说的,而且声音略粗一些。陈俊武喝醉了,也分辨不清,听到床上这物如此一问,当即吓得跪在了地上:“娘啊!你不会回来害我吧?您可是善人啊!气死您固然是我不对,可也是您太看重那点财物啊!”
那影子身形略微抖动了几下,也不知是不是又被这话气的。
人影沉默片刻,继续道:“儿啊!为娘还是放心不下你……”
陈俊武听罢,心中略有悔意,毕竟他娘最宠溺他。
人影接着说道:“我生前还存有一百大洋,子女中你的过活最为不易。今天便都给了你吧!你近前来取。”
陈俊武一听有大洋可拿,刚萌生的一点悔意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忙站起身两步越到床前取钱。
那影子突然转身,手中并无大洋,反倒给了陈俊武脑袋一记重锤。陈俊武还没看清来者容貌,便闷哼一声,软绵绵倒下了……
【四】
之后连续两天,陈俊武一直没来。陈家族内不论长幼从来无人关心他的去向,只当没有这个人。但陈美怡好心,出去去找了找,可这几天街坊四邻都说没见过陈俊武。
陈美怡心想:大概真是没还上赌债被人杀了吧,等母亲丧事过了,我再去找找,好歹替他收个尸……
镇上风俗,丧事七天,棺材盖不能随便开。第六天晚上开棺让家人见死者最后一面,第七天早上钉棺下葬。
族内其他人在河边祠堂见了陈老太太最后一面后,纷纷回家睡觉。因祠堂在镇西末端,地势略偏,一过了十二点,守灵的陈俊文和陈美怡也困得不行回家睡觉了。偌大的祠堂,只剩门口小房子里一个本家的老光棍陈二看着。
陈二六十多岁,腿脚不便,耳目不好。这祠堂平日也是由他看管,族内众人接济一些米面,他也好过生活。
半夜三点多,陈二出门大解,回房时路过祠堂正堂,听到祠堂内吱吱呀呀似乎有木板摩擦的声音,陈二怀疑是什么蛇虫鼠蚁啃棺材,便吃力走上台阶,径直推门而入。
灵堂烛火映衬下,棺材发着淡淡黄光。祠堂内的窗帘轻轻摇摆,像是女鬼在舞袖招魂。陈二目力不行,看祠堂内似乎没什么问题,转身便要走。只听黑暗中,屏风后一个声音响起:“二爷爷,是我。”
陈二不信神鬼,可毫无防备之下,这一声莫名其妙的问候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只见朦胧中,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陈二定睛一看,原来是王世鹏。他穿着一身宽松黑衣,朦胧中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你躲在屏风后干什么?”陈二问。
王世鹏面色凝重:“二爷爷好,明日姥姥就要下葬,我实在伤心,想再过来上柱香祭拜一下。这祠堂怪阴森的,我胆子又小,您一开门,我吓得赶紧躲起来了。”
陈二这才放心,佝偻着身子笑眯眯说:“咱爷俩真是自己吓自己。不过你有这份孝心就好。”
月色朦胧,王世鹏扶着陈二一起出了祠堂。
第七日早晨,大雨倾盆。众人湿漉漉进祠堂送灵。三个钉棺人用一指粗的大钉敲敲打打钉着棺材。
离的最近的钉棺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放下工具皱眉将耳朵贴近棺材板听。其他两人见他如此奇怪,停下来观看。那人抬起头郁闷道:“刚听到棺材里似乎有响动,可贴耳朵上去又听不到了。你们听到了吗?”
其他两人摇摇头,嘲笑他大概老了耳朵不好,听错了,那人悻悻作罢。
八个抬棺人冒雨扛起棺材一步一步走向陈家祖坟,送葬队伍也冒雨跟着,王世鹏走在队伍后面,盯着棺材,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
走了一半路,其中一个抬棺人心中嘀咕:楠木棺材我也抬过,怎么竟有这么重?这可是我这辈子抬过最重的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