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到底怎么办

1717

男人是在菜地里干了半落子活,扔下锄头进的城。

临走前他问     女人   :“家里还有多少钱。”

女人说:“就剩下二百了,留着为儿子交下学期的书费。”

“都拿着,书费再想办法。”男人边说边换了件半新的衣服。而后骑着自行车,向着县城狂奔而去。

二闺女今天中考,全村只有三个考生,其他两家都是家长陪着去的,本来男人也要去,可临到上车的时候,二闺女说,去不去都一样,该考好了不陪也能考好。于是硬是把已经踏上车门一只脚的     父亲   给劝下了车。男人在车门“哗嗒”一关的刹那间就     后悔   了。“这叫啥事,这叫啥事情嘛。”男人低着头,嘴里不断磨叨着这句话回了家。

天还没亮,女人和儿子正睡着回笼觉。当男人“吱”地一声推门进了家后,女人一个激灵从炕上爬起,慌乱中摸了一个笤帚疙瘩,虎视眈眈地问道:“谁!”男人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女人“叭”地一声拉着了灯问道:“怎么你没去?”男人装着没事的样子说:“     女儿   大了,不要咱陪着。”女人说:“陪不陪都一样,咱闺女学习好,还怕考不上?”

本以为不去就不去吧,去了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但是吃过早饭下了地的男人,心里总觉得有事,不断地翻腾着翻腾着,像猫抓似的难受。好几次锄头下去,砍到的竟然不是草,而是鲜灵灵的辣椒苗。男人知道,心已经被     孩子   揪着进了城,甚至进了考场,以其在这里煎熬,倒不如进城看看,不抵事是不抵事,当给孩子壮壮胆总可以吧。

男人把那辆破“永久”蹬成了汽车,链条很不情愿地“咯叭叭,咯叭叭”响着。二十里路,要是当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可是,男人还没骑一半,就喘起了粗气。五十岁的人啦,不服不行。男人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没命地骑着有点荒唐,就是立马去了县城,孩子也早已进了考场。路边有好几棵大柳树,柔软的树枝一条一条地下垂着,形成了一个个树荫,遮挡着火辣辣的太阳,他决定在树阴凉下歇歇再走。

人就是这样的怪,心劲一松就浑身懒散起来,男人把没支架的车子靠在柳树上,“咚”地一声就那样坐在了地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袋,发现里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才又想起自己戒烟了。

 

男人和女人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出嫁了,老疙蛋儿子最小,在村里上小学。当初就是为了生这个带把的,为了延续香火,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一罚再罚生了这么一大串,才有了没完没了的罪受,累死累活成了他们生活的最恰当的写照。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后悔,老实巴交的男人说:“有人就不算穷。”念过几年书的女人说:“人多力量大干劲高。”男人开玩笑说:“在地里的干劲是高,躺在炕上就没劲了。”女人撇了撇嘴笑了笑。

按照男人和女人最初的想法,孩子们都要好好念书,最好是能培养出三个大学生来,光宗耀祖是寡话,跳出农门,过上城市人的日子才是真格的。可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得那样如意,老大学习成绩不错也很下功夫,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不幸的是自从有了小疙蛋老三后,他们不得不拽着老大看弟弟,一来二去把大闺女从好学生,拖成了坐红椅子的,后来干脆辍了学。看孩子洗衣服做饭,成了家里的后勤一把手,再后来就早早地嫁了人。二闺女的学习成绩更好,后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奖状,让男人和女人很是骄傲了一把,他们在愧疚大闺女的同时,铁了心要供二闺女上学。男人曾和女人说:“孩子考到北京咱就供到北京。”女人说:“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砸锅卖铁也供。”二闺女小学毕业后,要去镇里读初中,两口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参考资料费班费补课费,甚至     老师   的生日教师的节日祝贺费,多如牛毛的费用,像一块块砖头似的,冲着他们本事干瘪的腰包砸呀砸呀砸呀,砸得他们有点招架不住了。尽管两个人谁也没说啥,咬着牙一掏再掏,心里还是有点后悔。男人和女人突然发现,供女儿去北京去美国,仅靠砸锅卖铁怕是不管用,就是把两口子的骨头磨了卖了,也未必能填满这个窟窿。

学校离中考一个月就放假了,准确点讲是毕业了。临毕业前,少不了同学聚会,凑份子举办谢师宴,照相留念,还要跑到南山跑马梁上走两天,野炊野营爬山涉水。二女儿早早就收拾行李回来了,要不是同学们来请,他们都不知道学校还有这么多活动。女儿说不去了,要再复习一下功课。做父母的知道她想去,是怕花家里的钱才这样说的。男人问那位同学,这些活动要多少钱,那个孩子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男人笑着说:“才三十元呀,去,一定要去的。”那孩子说:“叔叔,是三百。”男人的脸在不经意间抖了几下,然后狠了狠心,让女人揭开柜盖,打开那个红布包袱,亲自取出三百元,一转身把钱拍在女儿的手里说:“去吧,好好放松一下。”停顿了一下,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票子,添在女儿手里,手心朝下向上摆了几摆说:“去吧,去吧,别让老师和同学干等着。”女儿楞了楞,最终还是和那位同学一起飞了出去,身影轻盈的像一只蝴蝶。

“那是买化肥的钱。”女人说。

男人说:“知道。”

“辣椒下一水就该追肥了。”女人低着头又说。

“知道。”男人又回答。

“其实二闺女已经很节省了。”女人有点歉疚地说。

“知道。”男人似乎脑袋里只储存着这两个字。

“你把烟钱也掏给闺女了。”说着女人从包袱里取出一百元,递给男人。

“戒啦。”男人坚定地说。

女人笑了笑说:“别别,咱戒饭也不能戒烟。”

“这回真的戒了。”男人把兜里还剩下的半盒香烟掏出来,攥在手里揉成了一个纸团,而后用大拇指就那么一弹,那个纸团从他的手心跳出,掉在了地上,一滚一滚地钻进了灶下的柴禾堆里。从那以后,男人真的再没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男人现在却很想抽烟,而且有很强很强的欲望。他从树荫下站起来,朝马路两头扫了几眼,在确认只有自己时,就像做贼似的在马路上踅摸起来。他想扑一只“蚂蚱”,村里人把烟屁称作“蚂蚱”。按照过去的经验,男人知道,马路上总会有一只或几只这样的“蚂蚱”的。他转着转着,真的发现了一只“蚂蚱”,而且是一只大“蚂蚱”。一个还剩半截的烟头,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马路中间。男人欣喜着正要上前扑那个大“蚂蚱”时,突然一辆小轿车,摁着喇叭“哇哇哇”地从身边一闪而过。男人被汽车卷起的热浪掀着朝后趔趄着,他赶紧列过头,把胳膊架成一个7字挡在脑门前。尘埃落定,男人放下了胳膊,朝着远去的轿车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回过神来再次寻那个大“蚂蚱”时,却发现“蚂蚱”跟着轿车一块飞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不知道把烟头带到了哪里。男人很失望,曾经听说过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眼看一只“蚂蚱”就要到手,眨眼的工夫就化作泡影。他真的很想抽一支烟,哪怕抽一口也好。

 

他想顺着路再找找,他坚信马路上一定还有别的“蚂蚱”。
可是,身边过去一辆汽车,又过去一辆,间或有几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吐吐吐”地呼啸而过,汽车和摩托带起一股股烟尘,混杂着排出的尾气,让男人很难受,嗓子痒痒的干吧吧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润一润快要冒烟的嗓子,而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唾液,只好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男人懊丧地回到了树荫凉下,他边往回走,边看了看太阳折射出自己的身影,“时间不早了,该赶路啦。”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他放弃了扑“蚂蚱”的念头,推起自己的“永久”,“咯啦啦”地响着上了路。

人活着真难。夜里睡不着,男人曾想过自己这大半生,活了这么大,一直被生活的压力包围着,当初连生两个女儿有压力,供孩子们读书有压力,庄稼收成好不好有压力,这次二闺女考高中,压力就更大了。他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考得上呢?还是考不上。男人真的很矛盾,不是他不想让孩子读书,万一真考上了,又拿什么供孩子完成学业。披这张人皮真难!

男人还是赶在上午考试的结束前,来到了县一中门前,闺女的考场就设在那里。人真多,也很热闹。女人们都打着伞,花红柳绿的,好看。男人们都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好多人都抽着烟。看得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人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脖子伸得很长很长,朝着一中的大门张望着。他绕过马路边的一排小轿车,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锁好了,然后凑进了树荫下的男人堆里。

人们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是心思重重的样子。男人在人堆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心里憋得慌,他想找找村里的那两位家长,可是,串了好几个人堆没找着。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如蚂蚁窝里的蚂蚁,翻翻嚷嚷的。城里人真会做买卖,在人堆里穿梭着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大都是卖吃食的。他们推着小车,或者就地搭一个凉棚,卖凉粉的、卖冰糕的、卖熏猪头肉的、卖羊杂碎的,卖煮鸡蛋的、炸油条的,还有几家摆菜摊的。许多私立学校打着旗帜,散发着印得非常漂亮的学校简介,男人随手拿了几份,看了看然后当作扇子,煽着身上的热气。

口渴,渴得厉害。男人凑到凉粉摊前,他想吃一碗,问了问价钱要四元钱,就毫不犹豫地走开了,遭到了摆摊的那个胖女人一个白眼。还是吃一根冰棍吧。男人想,一根冰棍也就块把钱,能解渴就行。到了卖冰棍的摊前,他没敢问价,站在一边等着别人交钱,等了一会儿,男人发现一根冰棍贵的要五元,是那种火炬形的,黑紫色的。有三元的,最便宜的也要两元,很像一块小砖头,剥开外边的包装纸,白白的冒着凉气,咬一口一定很凉爽很凉爽。男人捏了捏兜里的那二百元钱,咽了口唾沫,还是走开了。在考场里答题的闺女一准很热很热,等孩子出了考场,一定要买根冰棍给她,就买五元的那种,对,就买五元的。完了再给她买一碗凉粉,那东西解渴也解饥,然后找个饭馆吃饱了,再找一个小旅馆让孩子好好休息一下,这样,下午才能考着有劲。想到了考试,男人就有点泄气,二闺女是考上好呢,还是考不上好?这个问题一直在男人的脑袋里绕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调皮话,背锅子骑驴,前(钱)短。谁都说人穷志不短,屁话!没了钱连气都是短的,你亮一句大话试试,敢放一个帮子吗?你还敢说闺女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吗?卖凉粉的都没好眼色给你,谈何志气!

 

内急了,男人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他想找一个背人的地方痛快一下,可是,到处是人,再说还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站着,虎视眈眈地瞅着人群,就那样解开裤子掏出来,不把你当流氓抓起来才怪呢。他在四周转了一圈,没见着一个厕所。城里人难道不解手吗?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求助于警察,活人总不能被屎憋死,再说不是有一句话吗,有困难找民警。警察叔叔连话也没说,冲着旁边很漂亮的一排铁房子努了努嘴。男人这才发现城市里的厕所原来是这样子的,下边还安装着轱辘,能推来推去。

男人不识字,他到了跟前问厕所前的一位老大爷:“大爷,哪边是男的?”

“两元一次。”老大爷指了指男厕所的位子。

“上厕所也要钱呀?”男人几乎要把眼珠子瞪成了牛蛋子,十分惊奇地问。

“这是流动厕所,有投资的。”老大爷手持一沓卫生纸,接着问道:“大的还是小的?”

妈的,不能冤枉了这两元钱。虽然男人不想解大手,他还是很硬气地说:“大的!”

老大爷给了他几张裁好的卫生纸,是那种黑黑的粗喇喇的,然后说:“大的再加一元。”

男人连肠子都快要悔断了,面对一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多少的老人,他只好摸出了一张百元钞票,交给老人家。老大爷问了声没零钱吗?见男人摇了摇头,就用两只手把钱拿起,冲着太阳照了再照,还“咯啦咯啦”地来回揉了揉,在确认是真钱后,把要找的钱数了好几遍,才交给了他。男人也把钱一张一张地揉了揉,照了照,尤其是那张五十的,照了再照揉了再揉,尽管他着急着要放水,但仍然不敢大意。

开门进去,里边很干净,可还是一股大粪味。男人解开裤子,很认真地蹲在坑上,既然钱都花了,那就要把大的小的都解决了。痛快,真他妈的痛快,憋得久了放开闸门,“哗哗哗”地放水真痛快。痛快完了,就开始使劲地往外挤那多了一元钱的大的,脸都憋红了,脑袋也有点涨,就是挤不出效果来。出不出吧也得多待一会儿,钱不能白白地稀里糊涂地就那样花了。蹲着蹲着,男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村里掏厕所。

把买化肥的钱给了二闺女后,为堵住这个缺口,男人跑到好几户不种地的人家里,帮着掏厕所,接着把一车车大粪拉到地里,再一筐子一筐子分到每个菜畦子。热哄哄臭哄哄,弄得儿子一礼拜不和他在一块吃饭。每次拉着粪车从村中走过,年轻人们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躲得远远的。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过去人们赶着马车,跑到县城里掏粪,没见谁嫌弃过,有时候为了抢一车粪,会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人们懒了图省事,买上几袋化肥一追了事,掏厕所反而要花钱雇人。为此,村里的光棍五蛋,专门找上了门,五蛋说:“我就指望着掏厕所活着,您行行好吧,别打了我这个臭饭碗。”平日里五蛋负责全村的掏厕所,谁家的厕所满了,就把五蛋叫来,掏一个十元钱,一个光棍汉,只要能挣个零花钱,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男人知道和一个光棍汉抢饭碗不对,那样会让村里的人瞧不起,就陪了一大堆不是,末了,只好咬了咬牙花七元钱,给五蛋买了盒红塔山,并表示以后决不会再出现类似的问题,才堵住了五蛋那张四处张扬的臭嘴。这些年,菜的行市好,种菜比种粮食合算,钱这东西,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更何况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眼下的窟窿,以后的窟窿多着呢,也大着呢,紧忙慢忙怕是也难堵上。去年秋天,卖完最后一车螺纹椒,男人看着又黑又瘦的女人说:“明年种一半大秋作物吧,那东西省人。”女人附和着说:“种一半大秋作物吧,这样没白没黑地受不了。”可是,到了春天整地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谁也没再提种大秋作物的事,“吭哧吭哧”又把二十亩地,都拢成了菜畦子,男人和女人笑了笑说:“再忙一年,再忙一年。”女人也和男人笑了笑说:“再忙一年,再忙一年。”男人和女人心里都清楚,忙完了今年还要忙明年,忙后年忙大后年,不到那两只眼睛闭上就忙不完。

男人挤牙膏似的,终于蹲在那里挤出一点东西来,他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系上裤腰带,刚往前跨了一步,身后的坑子里,竟然“哗啦”一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清水,一下子就把他挤出的那点玩意冲得无影无踪。那“哗啦”着的水带出一股清凉来,感觉很爽。

男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笑了。钱真是个好东西,花在哪儿哪儿好,要不是有事,他真想解开裤子重新蹲下,使出吃奶的劲再挤一点出来,让坑子里重新“哗啦”一回,再享受一下凉爽。

从厕所出来,迎面扑过一股热浪。男人抬起头瞧了瞧热辣辣的太阳,炽白炽白的。太阳把大地紧紧地揽在怀里,就那样炙烤着炙烤着,吸吮着所有的水分。已经半个月没下雨了,连个雨丝都没有,二十亩菜地都缺水了,蔬菜耍得就是一把水一把肥,老天不照顾,就要自己想办法。这几年籽种涨价,化肥涨价,水费涨价,涨价涨得都让人害怕。水真的贵如油,浇一亩地从两元钱涨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现在是三十元。二十亩菜地浇一水就是六百,浇一水就是六百,尽管是秋后结账,可秋后也是钱。男人一想起浇地就心疼,心里就愤愤然。不知道啥时候汗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到嘴角,渗进了嘴里,齁咸齁咸的,后味有点苦涩。

“哗哗哗”从校园传出一阵铃声,所有打伞的,蹲树坑的人们都骚动起来。男人再次看了看太阳,他估摸着这是上午的考试结束了。家长们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向着校门涌去,男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落在了人群的后边。他想朝前挤,但又怕挤进人堆里左右不了自己,万一和女儿错过了怎么办。男人朝前跑了几步,犹豫了犹豫,停下来又退回了原地。他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踮起脚尖使劲盯着学校的大门。

警察们忙了起来,他们紧张地阻拦着涌向校门的人流,不知啥时候,在最里边出现了一队武警战士,在校门前强行隔开一片空地。男人笑了,孩子能不能考好,凑热闹是没用的,没有谁相信,挤在最前边的家长,自己的孩子一定能考好。问题是二闺女应该能考上,考上了怎么办?这个念头一闪现,男人就又没了底气,踮起来的脚尖,有点发软,就连两条腿也是软塌塌的。他想看着女儿出来,而见了孩子该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凉粉是要吃的,雪糕也是要吃的。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那些整的和零碎的票子,回过头看了看那些小吃摊。虽然摊主们不喊不叫了,但却不紧不慢地轰着苍蝇,或者整理着周边的卫生,显然他们在积蓄力量,期待着新一轮的争夺。

考生或者兴奋或者懊丧,很有秩序地出来了。吵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通道,让这些流泪流汗,艰苦     奋斗   了三年的学子们,从容地走出考场。真像是一场检阅,也不知是家长在检阅自己的孩子,还是孩子们在检阅自己的家长。男人想,考试对孩子们是检阅,对家长更是检阅,一场无情的检阅。

随着考生的向外流动,寂静了一会的家长群又被激活了,人们寻找着自己的孩子,间或会出现几声女人一惊一乍的呼喊。男人突然发现在马路边,停着的那些小轿车,原来都是接考生的。汽车“哧喇喇哧喇喇”一辆接着一辆发动起来,像一只只甲虫似的,慢慢蠕动着挤进了马路中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学生跑到车跟前,拉开门钻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一串“砰砰砰”的声响过后,轿车摁着喇叭出了人群,东一辆西一辆飞了。男人知道,下午开考前,这些轿车会按时飞回来。就算是住在很远的山根下,也误不了事。有钱真好。

家长们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孩子,边走边说着什么,大人们都有问不完的话,孩子们烦着,看得出烦着呢。也难怪,这大热的天,已经在教室里闷了一上午的孩子们,搜肠刮肚地做了一上午考题的他们,能不烦吗?二闺女真是块学习的料,不管是放假还是星期天,她能闷着头抱着书本半天不说一句话,恨不得把整个人都钻进书里边,只要是读书就从来没见她烦过。家里没有书桌,二闺女就爬在那顶大红柜边,斜挎着身子连腿都没地方伸,憋屈着憋屈了整整三年。看着一个又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女孩   ,轻盈地钻进汽车,又轻盈地飞走,男人觉得二闺女生在自己这样的     家庭   ,实在是太委屈,太委屈了。她怎么就转生到我这个穷光蛋家呢!

男人很认真地盯着学校大门,他把脚尖踮了再踮,还是没捕捉到二闺女的身影。他在人群里扫了两个来回,还是没有,直到学校门前的人几乎走光了,也没见着孩子。男人有点着急,他急匆匆地跑到凉粉摊前,告诉那位胖女人说:“你别急着收摊。”胖女人见是他撇了撇嘴说:“收不收摊管你屁事,噢,吃不起想过眼瘾呀。”男人红着脸说:“一会儿吃,你等着,一会儿吃。”见他朝着学校门跑去,胖女人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等着,等到公鸡长上牙!”胖女人放肆地笑了,周围摆摊的人们也都笑了。

男人跑到了学校门前,正要进去被门卫拦在了那里。

“里边还有没考完的学生吗?”他问着门卫,同时着急地把脖子揪得很长很长,朝着门里张望着。

“你这人,铃子都拉了半天了才来接孩子?你真合格!”门卫有点诧异。

“我,我一直等着,可,可没见她出来。”男人结巴着,脸有点发烫。

“进来吧。”门卫也许是同情了男人,他打开了侧门,把男人让进校园里,指了指树荫下蹲着的几个孩子说,看那几个是不是。

顺着门卫的手指望去,一座大楼前的树荫下,四五个女孩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考试的事,旁边一根正在浇花的皮管子流着水,她们边喳喳边吃着干粮,二闺女就在那里,她一手拿着临走前妈妈给蒸的包子,另一只手抓着皮管,把头探在管口前,“咕咕”地喝着凉水。男人听到了,听到了,二闺女是“咕咕”地喝着。男人的眼泪像水管一样,扑簌扑簌地掉着。

男人想走过去,又被门卫拦下了。门卫说,你进去被领导发现,我的饭碗子就打了。他问:“是哪一个?我给你叫过来。”

男人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就是那个喝凉水的。”

二闺女听说有人找她,回过头发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扔下了水管蹦着跳着就跑了过来,一副顽皮的样子。到了跟前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胳膊,把头蹭在他的身上说:“爹,您啥时候来的。”

男人笑了笑,他没想到二闺女会和自己撒娇,也没想到半天没见会这样的亲切。是的,女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正是无忧无虑花枝招展的时候,可是,遇上了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孩子只能是跟着受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当父亲的第一次被女儿挽着胳膊,从全县的最高学府走出来时,男人的心情好的就像盛开的花。他一扫自卑畏缩的心理,挺着胸昂着头带着闺女直接来到了卖冰棍的小车前,男人花了五元钱,毫不犹豫地要了一个“火炬”,交给了闺女。女儿仔细地剥开包装说:“爹,你吃。”男人咽了口唾沫说:“爹吃过了,快吃你的,这大热的天。”女儿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男人笑着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这不是嘴馋,是天实在是太热了。男人在心里边给自己不争气的喉头开脱着,每咽一口唾沫,喉头就从下到上,然后又从上到下蠕动一个来回。女儿咬了几口,硬是把“火炬”伸过来,非要父亲吃一口不可。其实男人真的很想狠狠地咬一口,他很需要一丝凉爽润一下干渴的嗓子。但是,在女儿撒着娇伸过的“火炬”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下一点,而后十分夸张地咀嚼着,似乎嘴里塞得满满的。男人就那样夸张地咀嚼着咀嚼着,那点奶油早已融化得没了踪迹,他是在咀嚼着女儿的一份孝心,咀嚼着一份做父亲的美好,此时此刻,幸福把他的心田塞得满当当的。做父亲好,就算是累死累活也特别地好。

父女俩来到凉粉摊前,那个胖女人摊主已经在收摊了,板凳都装在了小拉车上。男人笑着说:“说好的要你等等。”胖摊主见来了生意,赶快从车上拉下两个小凳子,让这一对父女坐下,接着就忙不迭地洗碗、擦粉、切豆腐干,还剥了两颗煮好的茶鸡蛋。摊主问了问吃不吃香菜,在得到首肯后,十分利索地把调好的两碗凉粉分别端在了父女面前。本来笑得很     开心   的男人,一下就没了主意,和吃冰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列入开支计划。这个胖女人,实在是精明,不仅要推销两碗凉粉,还外加了两颗鸡蛋,皮都剥了不吃也得吃呀。面对女儿阳光般的笑容,他只好把尴尬隐藏起来,十分大方地说:“吃凉粉了。”而后率先拿起筷子,从自己的碗里给女儿拨出一些,并把自己的那颗鸡蛋夹给了闺女。女儿要阻拦,还是没拦住,父亲说:“考了一上午了,多吃点,多吃点。”胖摊主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甚至后悔为眼前这个老实男人设了圈套,胖摊主结果男人的话头赶忙说:“啊呀,闺女有这样一个好父亲真有福气,快吃吧孩子,吃饱了考好了,你爹就高兴啦。”说着,她拿出调羹,在盛香油的小罐里舀出半调羹油来,分别给父女俩的碗里滴了一些,又捏出一撮香菜,也加在他们的碗里。旁边摆羊杂摊的说:“啊呀,太阳从西上来了。”胖摊主瞅了那人一眼说:“谁像你那样黑心。”吃完了凉粉,女儿说真香,父亲也说是香。他把空碗朝前推了推问:“多少钱?”胖摊主算了算账说:“按理说粉是四元一碗,鸡蛋是一元一颗。”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羊杂摊主说:“今天我还就叫太阳从西上一回,大哥我看你也不容易,就给个半价五元吧。”男人掏出十元钱说:“你们也不容易,这份好心我领了,钱还是要收的。”男人穷是穷,可在做人方面他一直以为是不能含糊的,占别人的便宜不好。而胖摊主硬是从兜里翻出五元钱塞在了男人手里,她说,我也是村里出来的,供孩子上学不容易。

男人和女儿谢过胖摊主,问清楚附近提供休息的小旅馆,女儿帮着父亲推着那辆“永久”,离开了摊前。

父女俩默默地走着,父亲想问问上午考得怎么样,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凭闺女的实力,考上县一中一点问题都没有,而有问题的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考上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男人又头疼了,是那种隐隐的作痛,真是道解不开的难题!父亲要带着闺女吃午饭,女儿说,已经饱了,很饱了。说着还调皮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父亲没再坚持,但是午休是必须的,休息不好酒考不好,女儿点了点头。

按照胖摊主的指点,不多远就找到了那家小旅馆,休息一中午,一个人要二十元。男人问能不能便宜点,店主说这是最便宜的了。父女俩互相看了看,男人掏出二十元,交给了店主。女儿说:“您不休息一会儿?”父亲说:“你休息吧,我给你看着时间。”说完跟着店主把女儿送进了一个大房间。里边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躺在了床上,有几个正捧着书翻着,也有几个家长躺在那里。安顿下女儿,父亲正要出去,闺女突然说:“爹,您回去吧,别等我了。有阿姨们看着时间,误不了的。”男人想说什么,那几个家长都说,没问题的,我们也是带孩子考试,误不了事。男人看了看二闺女,和几个家长点了点头,临出门时他掏出剩下的那张一百元,递给了女儿说:“进考场前要是饿了买点吃的。”之后又说:“好好考。”女儿也点了点头。

出了小旅馆,男人感觉肚子很饿,他想吃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骑着自行车出了县城,男人感觉很辛酸,不是为自己饿一顿难受,而是真的女儿考上了怎么办,究竟怎么办!考不上也还罢了,考上了怎么和孩子交待?大中午的,路上除了自己再找不到一个活物,连鸟儿都不知躲到了哪里,树荫下还是鸟巢里?他突然想吼几嗓子,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吼几嗓子。男人真的扯开了喉咙吼了起来。

晴天蓝天炽蓝蓝的天,老天爷杀人没深浅……

男人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怎么一张嘴就吼起了小寡妇上坟呢?

男人就那样仰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哇哇哇”地吼着。

吼了一阵,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也不知是谁家的驴,好像不服男人的气似的,也“嗷嗷嗷嗷”地叫了起来。那驴叫着从低沉到高昂叫着,很雄性也很激越,让所有的男人听了都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悲哀的是那驴喷发了一会儿,就开始一个八度一个八度地下降,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奈的“嗒啦嗒啦” 声。

驴叫不是没听过,可从来没有让男人像今天这样感受深刻,他突然想到了和女人的第一次,也是这样激情洋溢,也是那么雄心勃勃,可是他还没雄心几下,就和驴叫一样,“嗒啦嗒啦”得不成了样子。他想,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见得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可以没有雄心壮志,每个人在心中都设定着一个美好的结局,问题是每个人的雄心壮志不见得都能实现,好多事情面临的只能是早泄的尴尬。

男人吼得泪流满面,吼完了他气愤地朝着驴叫的方向骂了一声:“我日死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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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黄小平喝酒,喝到什么时候最容易醉呢?喝到七八成的时候最容易醉。人在刚开始喝酒时,都说自己不胜酒力,但等喝到了七八成的时候,别人敬酒,来者不拒,别人劝他别喝了,他却拍着胸脯说,这点酒算什么!一个人喝酒喝到了七八成,那余下的二三成,便是底线,而底线不可越。
  • 我的祖国
    在世界的东方有一条飞跃的巨龙名字叫中国我们有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和祖先留下的(:)五千年文化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母亲叫中国我们有一个和谐而宁静的家名字叫中国我骄傲我是中国人我骄傲我是中国人我骄傲我是中
  • 抬头看天,低头观心,人行中间
    【一】抬头与低头的选择是智慧。抬头看天是一种方向,低头看路是一种清醒;抬头做事是一种,低头是一种底气;抬头是一种,低头看花是一种智慧;逆境时,抬头是一种韧劲!顺境时,低头是一种冷静!位卑时,抬头是一种骨气!位高时,低头是一种谦逊!失意时,抬头是一种
  • 爱情,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坚持
    姐姐和姐夫是同学,大一相识,大二,大四顺理成章地面临了毕业。当年的姐夫成绩平平,能力平平,长相平平,家境更是连平平都不如。他没有背景,没有房子,没有车。姐姐的安排好了工作让她回家,无论如何也不让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两人像许许多多大四情侣一样,毕业,
  • 不辜负现在的人生,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1经常听见这样的感叹:要是当初我不这么选择,而是去走另外一条路,也许我会不一样。不管是事业有成的,还是看起来生活安逸的,好像大家都不太满意自己的状态。如果每个人在出发时都能清楚知道现在走的这条路不适合自己,我相信很多人会放弃这条路,去尝试另外那条未知的路。
  • 给我伤害的你
    不去怨尤什么,只是江南又逢雨天,江上孤舟等你,多少渔火成为思念的情不自禁,给我伤害的你,再也不去梦里寻觅,只是千年时光,心底慢慢熬成寂寞的疤,快乐的方式其实很多,你也没有必要选择离开我后,这一次还是让我醉了吧,夜有多么深情就有多么长。(:)
  • 今生今世,我愿为你独守那一片天
    今生今世,我愿为你独守那一片天文/流千寻今生今世,我愿为你独守那一片天。即使那是遥不可及的,我也愿意为你厮守。站在世界的彼岸,你我的距离不是生死与共的距离,而是心与心相印的,我渴望曾经你给的,却无法相依在风中,暴雨冲不灭我灼痛的心伤,我没有忘记
  • 庄襄王与孟晚舟
    公元前,战国末期,异人,也即后来的秦庄襄王作为人质被遣往赵国邯郸。期间,娶妻赵姬,于公元前259年在赵国邯郸生下一子,赵氏,名政,又名赵政,也即后来闻名于世的秦始皇,中国的首位皇帝。二千多年后,公元2018年12月1日,应美方要求,加拿大警方将任正非之女,
  • 父女之间
    哦,就像一支带刺的玫瑰花很想接近他,但却有刺我只能用心去欣赏,呵护它曾经以为我懂得爱,但在我父亲身上我完全看清了我自己,那仅是一种伪装的爱在我的观念中,“父亲”似乎只能用惧怕二字来形容我的只建立在父亲的上在他威严的脸上,我只能保持缄默……消除的恐惧,那是一
  • 女神节:道路千万条,你走哪一条?
    什么时候三月八日成了一个重要的节日了?真有点懵!以前我们叫“三•八”妇女节,如今叫“三•八”女神节。时代在变化,称呼在变化,女性的地位也在变化。哈哈,幸又不幸,我也是可以过这个节日的人。不过,这个节日对我来说没啥意义,因为没啥活动。女人如花花似梦,梦如枫叶
  • 一条信息传递了什么
    吹干头发,闻了闻发梢,欣慰又无所谓的一耸肩,脱掉大红色蕾丝睡裙,钻进套着纯白色被罩的被窝里,随手抓起右枕边的手机。性的清理他的“手机垃圾。”通话记录,扫视一遍,全部删除。收件箱:天气预报,健康养生,好友祝福,都存着吧!草稿箱:第一条“你
  • 何满子·正笔沙沙
    绿叶笑他事理,北风数我黄梁。点破围栏无境地?紫藤轻误心肠。正笔沙沙忘却,见闻借故还长。(:)/夜里挑风撩草,雨声寻雨扭秧。醒了千秋别过去?忘怀一尺陈香。好个春花不可,凑合谁去铿锵。
  • 愈发可爱,愈发喜欢
    有人说过:“当你没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你不要轻易给他下定论。”这句话我想真的很合适之前的我。前几天的支教,在别人的课堂上,我看到了同学们不活跃,调皮......内心真的是对这群孩子印象不太好。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开始发现他们的不一样,并没有之前我想的那么
  • 莫恋他人风花雪月,守好自我花好月圆
    有爱的情侣,何须卖弄情怀;有爱的家庭,何须花枝招展;有爱的日子,何须节日衬托。又一个充满幻想、浪漫的情人节,各种圈里晒满了以大红人民币,大额微信转账的幸福,心想,现在的爱也可以数字化了,而且数字越大,似乎象征着爱得越深。诸如我等囊中酸涩之人,就爱得有些力不
  • 缘来珍惜,缘去珍重
    茫茫人海,多的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几人能回眸?几人会驻守?回眸人生,多的是新交,几人是故友?几人会与你相依不离?都说谁都是谁的过客,也深知谁都只能陪伴彼此一段或远或近的路途,却无法淡然面对每一次的别离;都说缘来珍惜,缘去随意,却终究无法释怀某些人的远去。我们
  • 一份懂得便是温暖
    懂得是一种体会,是一种经历,只有经历过,用心去体会才会慢慢明白与事物的本质和意义。面对人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与感触,人生没有绝对和固定的答案,只有靠自己去领悟和体验。每个人都会有心事,有,但一切始终都会过去,可是当烦恼还在的一瞬间。是那么的,现在
  • 身边的风景
    和许一样,他们曾经那么热烈地相爱过,但是随着岁月的流失,他开始变得冷漠了,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审美疲劳”吧,激情越来越少,心开始了漂移。他开始上网,聊QQ,在虚拟中寻找新鲜的。一日,他在一个网站看到一个署名“飘落的枫叶”所写的短文,写的是一个女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