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张正祥的滇池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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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滇池视为衣食父母
大年三十,他包车前往寻甸县清水海“巡查”那里的植被情况。“引清济昆”工程是滇中调水工程的前奏,后者被认为是缓解昆明城市用水和治理滇池污染的根本措施。“今年年底水就引到昆明了,可是清水海的周边环境并不乐观。我3年前去的时候,山顶上还有绿帽子,这次去,除了湖东岸有树木,其他大部分都光秃秃的。”张正祥说。过年这几天他去昆明写了新的调查报告,寄给了有关单位。
他常把滇池比作自己的母亲,这并不是应景的煽情,他的生活确实与滇池密不可分。张正祥的童年生活很坎坷,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在滇池西岸的山里生活。“我在树上搭了一个窝,不下雨的时候就住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住在溶洞里,饿了就吃山里的果子。”张正祥说。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回到村里定居,没有上过学,靠背毛主席语录和唱革命歌曲识了字。虽然离开了西山森林,张正祥依旧把滇池视为自己的衣食父母。
执著的“告状大王”
1990年开始,张正祥的滇池生活发生了变化。滇池西山蕴藏着丰富的磷矿、石灰岩、白云岩、石英砂等矿产资源。随着城市发展,靠山吃山的村民们等来了把这些天然资源变成商品的机会。西山风景区每年开采销售的磷矿有1000万吨左右,优质软铝耐火黏土矿10万吨,各种优质岩石3000多立方米。挖一座山体所获经济利益,远远超过种田和捕鱼。采矿业兴隆的那些年,路上永远尘土飞扬,因为不断地碾压,国防路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土路。从小生活在山上的张正祥,看到的是更为惊心的环境变化:青山大峡谷多股涌泉消失了,水库水位下降,西山碧玉金线涌泉响水闸变成了哑水闸,白莲寺的泉水变浑浊。直到1998年,张正祥以破坏土地和生态平衡为由举报村里的石料场时,滇池西岸的采矿活动一点都没有收敛。张正祥的策略是举报与媒体曝光相结合。2001年11月,他提供的开山取土线索经过报道之后,当时的昆明市委书记杨建强做出批示:“请立即制止毁林开矿、取土的行为,保护西山自然景观。”几天之后,西山区封停了包括富善村青山石料场在内的12座磷矿、采石场,并决定西山区滇池沿岸不再批准采石、取土、开矿点和有污染的企业。
禁令无法解决现实的复杂问题:青山石料场投资了1000多万元,由矿老板和村集体合股经营,村里的地已经全部征完了,许多村民在石料场上班,全村人都要靠石料场的收益年底分红。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封停采石厂不但得罪了矿老板,而且还得罪了很多村民。这些人里姓张的都是他父亲家的亲戚,姓李的都是他奶奶家的亲戚。张正祥的举动在村里掀起了波澜,有人向他挑战:有本事就把邻近的海口镇也告了。禁令颁布不到一个月,西山上又恢复了轰隆隆响,矿场、沙场、采石点全都复了工。
张正祥既对“你不要集体,集体也不要你”的孤立不放在心上,也对举报海口镇的采矿采石场没什么顾虑。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把大量时间花在“巡察”西山上,随身携带望远镜和照相机,只要发现挖掘机动土,无论哪个村、谁是老板都会赶紧拍下来留作证据,然后写材料、告状或者带记者来采访。甚至昆明市的重点工程高海公路的建设取土虽然在流域范围之外,都被他告到了云南省环保局。多年以来,从全国性的媒体到昆明本地,许多记者都有张正祥的手机号,有同行告诉本刊记者:“张正祥的新闻线索十次里有七八次是在条例允许的边缘,达不到选题标准。”即便如此,张正祥家里收集的登有他举报成功的报纸,还能堆成一座小山。国家林业局、环保部、云南省环保局、昆明市环保局关于他信访材料的答复和文件也有不少。
2003年4月份,他专门飞去北京,到环保部送上《关于滇池、西山风景名胜区仍在惨遭破坏的情况调查报告》,还给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新闻栏目写了举报信。7月底到8月初,央视和昆明本地的媒体连续报道滇池西山采石的新闻,昆明市政府在8月8日给风景区内52家违法企业下了最后通牒。张正祥统计,1998到2003年他和矿主之间的封停、偷采、举报经过了5个轮回,终于告一段落。除了花光积蓄举债告状之外,他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2002年1月9日14时,张正祥偷拍了私采照片后骑车下山,被迎面而来的无照汽车撞下了垂直路基,“醒来的时候右手反折,头上、脸上都是血”。他卖了当年承包的一个鱼塘,才凑齐了看病的钱。从那以后,张正祥的右手丧失了劳动能力,视力也很不好,要把鼻头贴在纸上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更“艰巨”的任务
就像当年带着记者巡查采矿一样,张正祥带着本刊记者来到一座撂荒的山上,翻到面向滇池的山坡,视野豁然开朗,远方的群山在隐约中连绵起伏。从这个角度看滇池,景色甚至与昆明附近的抚仙湖相似。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这座山本来应该种满果树和麦子,可是由于要搞“彩云湾”房地产开发,已经被征用了。他带记者到这里,是为了现场讲解他反对房地产项目的理由。他说“两山夹一嘴,必有地下水”,这种山形下必有地下暗河。地下暗河水是滇池补给的水源。为了证明地下暗河的存在,他告诉记者,滇池特有的一种鱼金线■只生活在暗河里,以燕子粪为食。两年前他见到过这种已经很稀有的鱼,当时报纸还有过报道。“建别墅要打钢筋混凝土的地基,就会阻断地下暗河。滇池没办法补给,花多少钱治理都是臭水。”
2010年,张正祥的名字与滇池西岸两个房地产项目“维港湾”和“彩云湾”联系在一起。虽然因为政策变动和环保未获批准等原因,这两个项目都处于停工状态,但每次因为这个话题接受采访的时候,张正祥都要重申一遍“暗河补给理论”。因为不久的将来,绵延的西岸也许还会出现新的地产项目。张正祥最近就盯上了晋宁县的大湾村,听说那里要建一个度假村。他告诉记者房地产项目不好阻止,“老板们都有背景,村民们也想要补偿费,一阻止肯定得罪一个村”。
除了零星的别墅群,张正祥还担心远方大片大片的塑料大棚。他告诉本刊记者,那些滇池岸边的大棚里都种植着花卉,化肥和农药直接流进滇池会造成污染。这个污染源目标分散、人数多,他反对起来也不容易。
张正祥其实也有建设性意见,想通过植树造林最大限度地恢复滇池西岸原来的面貌。2010年1月份,他第七次提交了《滇池西岸“五采区”生态环境恢复治理绿化环境专用苗圃和公益林建设用地申请书》,希望能把位于观音山白草村的一块已经变成垃圾堆放场的空地拨出来做苗圃,并将采矿、采砂场等封停企业的裸岩地作为绿化用地。
张正祥还写了一个多功能高效快速循环灭藻新技术的项目书。这个简称为A系统的技术,是利用富善村伸入滇池的半岛地形,通过波浪起伏把蓝藻送进调控、回收、过滤、脱水、风干的循环,然后蓝藻就变成了化肥、饲料,也可以高温消灭。这个计划他在80年代就开始研究了,可是因为转去保卫西山森林,后来又花光了积蓄,一直没有建成实物。
有争议的“环保明星”
张正祥保卫滇池的孤身战斗,在2005年有了一个喜剧性转折,在长期举报各种毁坏滇池生态环境的过程中,他的个人经历也引起了关注。当年10月份,张正祥当选了中国十大民间环保杰出人物。2009年,张正祥悄悄地到北京参与《感动中国》的录制,一个月后全国观众被这个农民的执著所打动。
张正祥也很受记者的欢迎,农民身份和环保概念本来就具有新闻价值,他又是一个很好的采访对象,即便正在闲聊,只要察觉到有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对着他,自然就能过渡到一种采访状态里,他会攥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也能挺直腰板拿出微型望远镜沉默地看向远方。
持续的告状损害了许多人的利益,张正祥虽然已经迁出了富善村,他跟原来村民的关系依旧不好,旧相识从对他的报道里寻找失实的地方:他没有当过生产队长,两任妻子离开他是因为感情问题,大女儿离家出走是因为与丈夫关系不好,这都跟他保护滇池无关。
其实这些“历史问题”,并没有影响张正祥成为一个环保明星,他的活动范围早已超出了滇池流域。他告状的经历成了许多人的榜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经验和影响帮助那些前来求助的人。
这个春节,他到处寄的材料,是关于昆明里仁村把耕地改为垃圾场的事情。垃圾场就在昆安高速公路旁边,高高堆起的建筑垃圾几乎与高速公路等高,昆安高速公路下面是滇缅公路和成昆铁路。村民们担心如果发生洪水,这些垃圾就会向下冲到滇缅公路和成昆铁路上。采访的几天里,张正祥讲自己生活经历,总是快速含糊过去和心不在焉,坐不大一会儿,就按照他自己定的计划和路线,把本刊记者带到各种破坏环境的现场去,希望可以报道出来。看来这才是他的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