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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去

3104

发布:2021-05-16 23:11:19  来自 野区小霸王 觅知友会员

画睛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又重现在晨窗中了。阳光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好艳丽的一块土   沙土是桧木心的那种橙红,干净、清爽,每一片土都用海浪镶了边--好宽好白的精工花边,一座一座环起来足足有六十四个岛,个个都上了阳光的釉,然后就把自己亮在蓝天蓝海之间(那种坦率得毫无城府的蓝),像亮出一把得意而漂亮的牌。
我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它的名字叫澎湖。"
到澎湖去玩吗?"
"不是!"--我讨厌那个"玩"字。
"去找灵感吗?"
"不是!"--鬼才要找灵感。
"那么去干什么?"
干什么?我没有办法解释我要干什么,当我在东京产抚摸皇苑中的老旧城门,我想的是居庸关,当我在午后盹意的风中听密西西比,我想的是瀑布一般的黄河,血管中一旦有中国,你就永远不安!
于是,去澎湖就成了一种必要,当浊浪正浊,我要把剩在水面上的净土好好踩遍,不是去玩,是去朝山,是去谒水,是去每一时中国的土皋上献我的心香。
于是,我就到了澎湖,在晓色中。
"停车,停车,"我叫了起来,"那是什么花?"
"小野菊。"

我跳下车去,路,伸展在两侧的干沙中,有树、有草、有花生藤,绿意遮不住那些粗莽的太阳色的大地,可是那花却把一切的荒凉压住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野菊,真的是"怒放",一大蓬,一大蓬的,薄薄的橙红花瓣显然只有从那种艳丽的沙土才能提炼出来--澎湖什么都是橙红的,哈蜜瓜的和嘉宝瓜的肉瓤全是那种颜色。
浓浓的艳色握在手里。车子切开风往前驰。
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路还走不稳,带他去玩,他没有物权观念,老是要去摘花,我严加告诫,但是,后来他很不服气的发现我在摘野花。我终于想起了一个解释的办法。
"人种的,不准摘。"
我说,"上帝种的,可以摘。"

他以后逢花便问:
"这是上帝种的还是人种的?"
澎湖到处都是上帝种的花,污染问题还没有伸展到这块漂亮干净的土上来,小野菊应该是县花。另外,还有一种仙人掌花,娇黄娇黄的,也开得到处都是--能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野生的东西让我几乎眼湿。
应该做一套野花明信片的,我自己就至少找到了七八种花。大的、小的,盘地而生的,匍匐在岩缝里的,红的,白的,粉紫的,蓝紫的……我忽然忧愁起来,它们在四季的海风里不知美了几千几万年了,但却很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文明总是来得太蛮悍,太赶尽杀绝……
计程车司机姓许,广东人,喜欢说话,太太在家养猪,他开车导游,养着三个孩子--他显然对自己的行业十分醉心。
"客人都喜欢我,因为我这个人实实在在。我每一个风景都熟,我每一个地方都带人家去。"

我也几乎立刻就喜欢他了,我一向喜欢善于"侃空"的村夫,熟知小掌故的野老,或者说"善盖"的人,即使被唬得一愣一愣也在所不惜。
他的国语是广东腔的,台语却又是国语腔的,他短小精悍,全身晒得红红亮亮的,眼睛却因此衬得特别黑而灵动。
他的用辞十分"文明",他喜欢说:"不久的将来……"
反正整个澎湖在他嘴里有数不清的"不久的将来。"

他带我到林投公园,吉上将的墓前:
"卢沟桥第一炮就是他打的呀,可是他不摆官架子,他还跟我玩过呢!"
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白沙乡"所以得名是因为它的沙子是白的,不是黑的--他说得那么自豪,好像那些沙子全是经他手漂白的一样。
牛车经过,人经过,计程车经过,几乎人人都跟他打招呼,他很得意:
"这里大家都认得我,--他们都坐过我的车呀!"
我真的很喜欢他了。
去看那棵老榕树真是惊讶,一截当年难船上的小树苗,被人捡起来,却在异域盘根错节地蔓延出几十条根(事实上,看起来是几十条树干),叶子一路绿下去,猛一看不像一棵树,倒像一座森林。
树并不好看,尤其每条根都用板子箍住,而且隔不多远又有水泥梁柱撑着,看来太匠气,远不及台南延平郡王祠里的大榕轩昂自得,但令人生敬的是那份生机,榕树几乎就是树中的汉民族--它简直硬是可以把空气都变成泥土,并且在其间扎根繁衍。
从一些正在拆除的旧房子看去,发现墙壁内层竟是海边礁石,想象中鲁恭王坏孔子壁,掘出那些典籍有多高兴,一个异乡客忽然发现一栋礁石暗墙也该有多高兴。可惜澎湖的新房子不这样盖了,现在是灰色水泥墙加粉红色水泥瓦,没有什么特色,但总比台北街头的马赛克高尚--马赛克把一幢幢的大厦别墅全弄得像大型厕所。
那种多孔多穴的礁石叫老砧石,仍然被用,不过只在田间使用了,澎湖风大,有一种摧尽生机的风叫"火烧风",澎湖的农人便只好细心地用老砧石围成园子,把蔬菜圈在里面种,有时甚至蒙上旧渔网,苍黑色的老砧石诘曲怪异,叠成墙看起来真像石堡,蔬菜就是碉堡中娇柔的公主。
在一方一方的蔬菜碉堡间有一条一条的"沙牛"--沙牛就是黄牛,但我喜欢沙牛这个乡人惯用的名字。
一路看老砧石的莱园,想着自己属于一个在风里、沙里以及最瘦的瘠地上和最无凭的大海里都能生存下去的民族,不禁满心鼓胀着欣悦,我心中一千次学孔丘凭车而轼的旧礼,我急于向许多事物致敬。
到了鲸鱼洞,我才忽然发现矗立壁立的玄武岩有多美丽!大、硬、黑而骄傲。
鲸鱼洞其实在退潮时只是一圈大穹门,相传曾有鲸鱼在涨潮时进入洞内,潮退了,它死在那里。
天暗着,灰褐色的海画眉忽然唱起来,飞走,再唱然后再飞,我不知道它急着说些什么。
站在被海水打落下来的大岩石上,海天一片黯淡的黛蓝,是要下雨了,澎湖很久没下雨,下一点最好。"
天黑下来了,"驾驶说,"看样子那边也要下雨了。"

"那边!
同戴一片海雨欲来的天空,却有这边和那边。
同弄一湾涨落不已潮汐,却有那边和这边。
烟水苍茫,风雨欲来不来,阴霾在天,浪在远近的岩岬上,剖开它历历然千百万年未曾变色的心迹。
"那边是真像也要下雨了。"
我呐呐地回答。
天神,如果我能祈求什么,我不做鲸鱼不做洞,单做一片悲涩沉重的云,将一身沛然舍为两岸的雨。
在餐厅里吃海鲜的时候,心情竟是虔诚的。
餐馆的地是珍珠色贝壳混合的磨石子,院子里铺着珊瑚礁,墙柱和楼梯扶手也都是贝壳镶的。
"我全家拣了三年哪!"他说。
其实房子的格局不好,谈不上设计,所谓的"美术灯"也把贝壳柱子弄得很古怪,但仍然令人感动,感动于三年来全家经之营之的那份苦心,感动于他知道澎湖将会为人所爱的那份欣欣然的自信,感动于他们把贝壳几乎当图腾未崇敬的那份自尊。
"这块空白并不是贝壳掉下来了。"
他唯恐我发现一丝不完美,"是客人想拿回去做纪念,我就给了。
如果是我,我要在珊瑚上种遍野菊,我要盖一座贝壳形的餐厅,客人来时,我要吹响充满潮音的海螺,我要将多刺的魔鬼鱼的外壳注上蜡或鱼油,在每一个黄昏点燃,我要以鲸鱼的剑形的肋骨为桌腿,我要给每个客人一个充满海草香味的软垫,我要以渔网为桌巾,我要……
--反正也是胡思乱想--
龙虾、海胆、塔形的螺、鲑鱼都上来了。
说来好笑,我并不是为吃而吃的,我是为赌气而吃的。
总是听老一辈的说神话似的谭厨,说姑姑筵,说北平的东来顺或上海的……连一只小汤包,他们也说得有如龙肝凤胆,他们的结论是:"你们哪里吃过好东西。"

似乎是好日子全被他们过完了,好东西全被他们吃光了。
但他们哪里吃过龙虾和海胆?他们哪里知道新鲜的小卷和九孔,好的海鲜几乎是不用厨师的。像一篇素材极好的文章,技巧竟成为多余。
人有时多么愚蠢,我们一直系念着初恋,而把跟我们生活几乎三十年之久的配偶忘了,台澎金马的美恐怕是我们大多数的人还没有学会去拥抱的。
我愿意有一天在太湖吃蟹,我愿意有一天在贵州饮茅台,我甚至愿意到新疆去饮油茶,不是为吃,而是为去感觉祖国的大地属于我的感觉,但我一定要先学会虔诚的吃一只龙虾,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海中--我家院宇--所收获的作物,古代曾有一个帝王将爱意和尊敬给了一株在山中为他遮住骤雨的松树,我怎能不爱我廿八年来生存在其上的一片土地,我怎能不爱这相关的一切。
跳上船去看海是第二天的事。
船本来是渔船,现在却变成游览船了。
正如好的海鲜不需要厨师,好的海景既不需要导游也不需要文人的题咏,海就是海,空阔一片,最简单最深沉的海。
坐在船头,风高浪急,浪花和阳光一起朗朗地落在甲板上,一片明晃,船主很认真从事,每到一个小岛就赶我们下去观光--岛很好,但是海更好,海好得让人起乡愁,我不是来看陆地的,我来看海,干净的海,我也许该到户籍科去,把身份证上籍贯那一栏里"江苏"旁边加一行字--"也可能是'海'。"

在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曾经隶籍于海。
上了岸第一个小岛叫桶盘,我到小坡上去看坟墓和屋子,船认认真的执行他的任务--告诉我走错了,他说应该去看那色彩鲜丽的庙,其实澎湖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庙,我头一天已经看了不少,一般而言潮湖的庙比台湾的好,因为商业气息少,但其实我更爱看的是小岛上的民宅。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与泥土同色系的小屋,涨潮时,是否有浪花来叩他们的窗扉;风起时,女人怎样焦急的眺望。我们读冰岛渔夫,我们读辛约翰的《驰海骑士》,但我更想读的是匍匐在岩石间属于中国渔民讨海的故事。
其实,一间泥土色的民宅,是比一切的庙宇更其庙宇的,生于斯,长于斯,枕着涛声,抱着海风的一间小屋,被阳光吻亮了又被岁月侵蚀而斑驳的一间小屋,采过珊瑚,捕过鱼虾,终而全家人一一被时间攫虏的一间小屋,欢乐而凄凉,丰富而贫穷,发生过万千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悠然意远的小屋一一有什么庙宇能跟你一样庙宇?
绕过坡地上埋伏的野花,绕过小屋,我到了坟地,惊喜地看到屋坟交界处的一面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止",下面两个小字是"风煞(也不知道那碑是用来保护房子还是坟地,在这荒凉的小岛上,生死好像忽然变得如此相关相连)。汉民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不管到哪里,他们永远记得泰山,泰山,古帝王封禅其间的、孔子震撼于其上的、一座怎样的山!
有一个小岛,叫风柜,那名字简直是诗,岛上有风柜洞,其实,像风柜的何止是洞!整个岛在海上,不也是一只风柜吗,让八方风云来袭,我们只做一只收拿风的风柜。
航过一个个小岛,终于回到马公--那个大岛,下午,半小时的飞机,我回到更大的岛--台湾。我忽然知道,世界上并没有新大陆和旧大陆,所有的陆地都是岛,或大或小的岛,悬在淼淼烟波中,所有的岛都要接受浪,但千年的浪只是浪,岛仍是岛。
像一座心浮凸在昂然波涌的血中那样漂亮,我会记得澎湖--好艳丽的一块土!
生活赋   生活是一篇赋,萧索的由绚丽而下跌的令人悯然的长门赋--巷底
巷底住着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小女孩,因为脸特别红,让人还来不及辨识她的五官之前就先喜欢她了--当然,其实她的五官也挺周正美丽,但让人记得住的,却只有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不知道她有没有父母,只知道她是跟祖母住在一起的,使人吃惊的是那祖母出奇地丑,而且显然可以看出来,并不是由于老才丑的。她几乎没有鼻子,嘴是歪的,两只眼如果只是老眼昏花倒也罢了,她的还偏透着邪气的凶光。
她人矮,显得叉着脚走路的两条腿分外碍眼,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受的,她已经走了快一辈子的路了,却是永远分别是一只脚向东,一只脚朝西。
她当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印象里好像她总在生火,用一只老式的炉子,摆在门口当风处,劈里拍拉的扇着,嘴里不干不净的咒着。她的一张块皱的脸模糊地隔在烟幕之后,一双火眼金睛却暴露得可以直破烟雾的迷阵,在冷湿的落雨的黄昏,行人会在猛然间以为自己己走入邪恶的黄雾--在某个毒瘴四腾的沼泽旁。
她们就那样日复一日地住在巷底的违章建筑里,小女孩的红颊日复一日的盛开,老太婆的脸像经冬的风鸡日复一日的干缩,炉子日复一日的像口魔缸似的冒着张牙舞爪的浓烟。
--这不就是生活吗?一些稚拙的美,一些惊人的丑,以一种牢不可分的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的某个深深的巷底。
糯糬车
不知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补造了"糯""糬"两个字。(武则天也不过造了十九个字啊!)
曾有一个古代的诗人,吃了重阳节登高必吃的"糕",却不敢把"糕"字放进诗篇。"
《诗经》里没有用过'糕'字啊,"他分辨道,"我怎么能冒然把'糕'字放在诗里去呢?"
正统的文人有一种可笑而又可敬的执着。
但老百姓全然不管这一回事,他们高兴的时候就造字,而且显然也很懂得"形声"跟"会意"的造字原则。
我喜欢"糯糬"这两个字,看来有一种原始的毛毵毵的感觉。我喜欢"糯糬",虽然它的可口是一种没有性格的可口。
我喜欢糯糬车,我形容不来那种载满了柔软、甜密、香腻的小车怎样在孩子群中贩卖欢乐。糯糬似乎只卖给孩子,当然有时也卖给老人--只是最后不免仍然到了孩子手上。
我真正最喜欢的还是糯糬车的节奏,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糯糬车都用他们这一行自己的音乐,正像修伞的敲铁片,卖馄饨的敲碗,卖蕃薯的摇竹筒,都备有一种单高而粗糙的美感。糯糬车用的"乐器"是一个转轮,轮子转动处带起一上一下的两根铁杆,碰得此起彼落的"空""空"地响,不知是不是用来象征一种古老的舂米的音乐。讲究的小贩在两根铁杆上顶着布袋娃娃,故事中的英雄和美人,便一起一落地随着转轮而轮回起来了。
铁杆轮流下撞的速度不太相同,但大致是一秒钟响二次,或者四次。这根起来那根就下去;那根起来,这根就下去。并且也说不上大起大落,永远在巴掌大的天地里沉浮。沉下去的不过沉一个巴掌,升上去的亦然。
跟着糯糬车走,最后会感到自己走入一种寒栗的悸怖。陈旧的生锈的铁杆上悬着某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帝王将相,某些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后妃美女,以一种绝情的速度彼此消长,在广漠的人海中重复着一代与一代之间毫无分别的乍起乍落的命运,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以最简单的节奏叠映着占卜者口中的"凶"、"吉"、"悔"、"咎"。滴答之间,跃起落下,许多生死祸福便已告完成。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糯糬车,我总忍不住地尾随而怅望。食橘者
冬天的下午,太阳以漠然的神气遥遥地笼罩着大地,像某些曾经蔓烧过一夏的眼睛,现在却混然遗忘了。
有一个老人背着人行道而坐,仿佛已跳出了杂沓的脚步的轮回,他淡淡地坐在一片淡淡的阳光里。
那老人低着头,很专心地用一只小刀在割橘子皮。那是"碰柑"处的橘子,皮很松,可以轻易地用手剥开,他却不知为什么拿着一把刀工工整整地划着,像个石匠。
每个橘子他照例要划四刀,然后依着刀痕撕开,橘子皮在他手上盛美如一朵十字科的花。他把橘肉一瓣瓣取下,仔细地摘掉筋络,慢慢地一瓣瓣地吃,吃完了,便不急不徐地拿出另一个来,耐心地把所有的手续再重复一遍。
那天下午,他就那样认真地吃着一瓣一瓣的橘子,参禅似的凝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
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太阳割切着四季,四季割切着老人,老人无言地割切着一只只浑圆柔润的橘子。想象中那老人的冬天似乎永远过不完,似乎他一直还坐在那灰扑扑的街角,一丝不苟地,以一种玄学家执迷的格物精神,细味那些神秘的金汁溢涨的橘子。
细细的潮音   每到月盈之夜,我恍惚总能看见一幢筑在悬崖上的小木屋,正启开它的每一扇窗户,谛听远远近近的潮音。
而我们的心呢?似乎已经习惯于一个无声的世代了。只是,当满月的清辉投在水面上,细细的潮音便来撼动我们沉寂已久的心,我们的胸臆间遂又鼓荡着激昂的风声水响!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每一块石头都能烫人。我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路旁等车。空气凝成一团不动的热气。而渐渐地,一个拉车的人从路的尽头走过来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走得这样慢的人。满车的重负使他的腰弯到几乎头脸要着地的程度。当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侯,我忽然发现有一滴像大雨点似的汗,从他的额际落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滴。我的心刹那间被抽得很紧,在没有看到那滴汗以前,我是同情他,及至发现了那滴汗,我立刻敬服他了--一个用筋肉和汗水灌溉着大地的人。好几年了,一想起来总觉得心情激动,总好像还能听到那滴汗水掷落在地上的巨响。
一个雪睛的早晨,我们站在合欢山的顶上,弯弯的涧水全都被积雪淤住。忽然,觉得故国冬天又回来了。一个台籍战士兴奋在跑了过来。
"前两天雪下得好深啊!有一公尺呢!我们走一步就铲一步雪。"

我俯身拾了一团雪,在那一盈握的莹白中,无数的往事闪烁,像雪粒中不定的阳光。
"我们在堆雪人呢。"
那战士继续说,"还可以用来打雪仗呢!"
我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只在一个地方看见一次雪景的人是比较有福的。只是万里外的客途中重见过的雪,却是一件悲惨的故事。我抬起头来,千峰壁直,松树在雪中固执地绿着。
到达麻疯病院的那个黄昏已经是非常疲倦了。走上石梯,简单的教堂便在夕晖中独立着。长廊上有几个年老的病人并坐,看见我们便一起都站了起来,久病的脸上闪亮着诚恳的笑容。
"平安。"
他们的声音在平静中显出一种欢愉的特质。
"平安。"
我们哽咽地回答,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字能有这样深刻的意义。
那是一个不能忘记的经验,本来是想去安慰人的,怎么也想不到反而被人安慰了。一群在疾病中和鄙视中延喘的人,一群可怜的不幸者,居然靠着信仰能笑出那样勇敢的笑容。至于夕阳中那安静、虔诚、而又完全饶恕的目光,对我们健康人的社会又是怎样一种责难啊!
还有一次,午夜醒来,后庭的月光正在涨潮,满园的林木都淹没在发亮的波澜里。我惊讶地坐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着越来越浓的月光,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快乐,还是忧愁。只觉得如小舟,悠然浮起,浮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青天,而微风里橄榄树细小的白花正飘着、落着,矮矮的通往后院的阶石在月光下被落花堆积得有如玉砌一般。我忍不住欢喜起来,活着真是一种极大的幸福--这种晶莹的夜,这样透明的月光,这样温柔的、落着花的树
生平读书,最让我感慨莫过廉颇的遭遇,在那样不被见用老年,他有着多少凄怆的徘徊。昔日赵国的大将,今日已是伏枥的老骥了。当使者来的时候,他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的苦心是何等悲哀。而终于还是受了谗言不能擢用,那悲哀就更深沉了。及至被楚国迎去了。黯淡的心情使他再没有立功的机运。终其后半生,只说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话:"我思用赵人。"

想想,在异国,在别人的宫廷里,在勾起舌头说另外一种语言的土地上,他过的是一种怎样落寂的日子啊!名将自古也许是真的不许见白头吧!当他叹道:"我想用我用惯的赵人"的时候,又意味着一个怎样古老、苍凉的故事!而当太史公记载这故事,我们在二千年后读这故事的时候,多少类似的剧本又在上演呢?
又在一次读韦庄的一首词,也为之激动了好几天。所谓"温柔敦厚"应该就是这种境界吧?那首词是写一个在暮春的小楼上独立凝望的女子,当她伤心不见远人的时候,只含蓄地说了一句话:"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
不恨行人的忘归,只恨自己不曾行过千山万水,以致魂梦无从追随。那种如泣如诉的真情,那种不怨不艾的态度,给人一种凄惋低迷的感受,那是一则怎样古典式的爱情啊!
还有一出昆曲《思凡》,也令我震撼不已。我一直想找出它的的作者,但据说是不可能了。曾经请教了我非常敬服的一位老师,他也只说:"词是极好的词,作者却找不出来了,猜想起来大概是民间的东西。"
我完全同意他的见解,这样拔山倒海的气势,斩铁截钉的意志,不是正统文人写得出来的。
当小尼赵色空立在无人的回廊上,两旁列着威严的罗汉,她却勇敢地唱着:"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接着她一口气唱着,"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便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每听到这一须,我总觉得心血翻腾,久久不能平伏,几百年来,人们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小尼姑思凡的故事。何尝想到这实在是极强烈的人文思想。那种人性的觉醒,那种向传统唾弃的勇气,那种不顾全世界鄙视而要开拓一个新世纪的意图,又岂是满园嗑瓜子的脸所能了解的?
一个残冬的早晨,车在冷风中前行,收割后空旷的禾田蔓延着。冷冷请清的阳光无力地照耀着。我木然面坐,翻着一本没有什么趣味的书。忽然,在低低的田野里,一片缤纷的世界跳跃而出。"
那是什么。"
我惊讶地问着自己,及至看清楚一大片杂色的杜鹃,却禁不住笑了起来。这种花原来是常常看到的,春天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石隙不被它占去的呢!在瑟缩的寒流季里,乍然相见的那份喜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了。甚至在初见那片灿烂的彩色时,直觉里中感到一种单纯的喜悦,还以为那是一把随手散开来的梦,被遗落在田间的呢!到底它是花呢?是梦呢?还是虹霓坠下时碎成的片段呢?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
博物馆时的黄色帷幕垂着,依稀地在提示着古老的帝王之色。陈列柜里的古物安静的深睡了,完全无视于落地窗外年轻的山峦。我轻轻地走过每件千年以上的古物,我的影子映在打蜡的地板上,旋又消失。而那些细腻朴拙的瓷器、气象恢宏的画轴、纸色半枯的刻本、温润暇的玉器,以及微现绿色的钟鼎,却凝然不动地闪着冷冷的光。隔着无情的玻璃,看这个幼稚的世纪。
望着那犹带中原泥土的故物,我的血忽然澎湃起来,走过历史,走过辉煌的传统,我发觉我竟是这样爱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那对侯,莫名地想哭,仿佛一个贫穷的孩子,忽然在荒废的后园里发现了祖先留下来买宝物的坛子,上面写着"子孙万世,永宝勿替"。那时,才忽然知道自己是这样富有--而博物院肃穆着如同深沉的庙堂,使人有一种下拜的冲动。
在一本书,我看到史博士的照片。他穿着极简单的衣服,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景是一片广漠无物的非洲土地,益发显出他的孤单。照画面的光线看来,那似乎是一个黄昏。他的眼睛在黯淡的日影中不容易看出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默想。我不能确实说出那张脸表现了一些什么,只知道那多筋的手臂和多纹的脸孔像大浪般,深深地冲击着我,或许他是在思念欧洲吧?大教堂里风琴的回响,歌剧院里的紫色帷幕也许仍模糊地浮在他的梦里。这时候,也许是该和海伦在玫魂园里喝下午茶的时候,是该和贵妇们谈济慈和尼采的时候。然而,他却在非洲,住在一群悲哀的、黑色的、病态的人群中,在赤道的阳光下,在低矮的窝棚里,他孤孤单单地爱着。
我骄傲,毕竟在当代三十二亿张脸孔中,有这样一张脸!那深沉、瘦削、疲倦、孤独而热切的脸,这或许是我们这贫穷的世纪中唯的一产生。
当这些事,像午夜的潮音来拍打岸石的时候,我的心便激动着。如果我们的血液从来没有流得更快一点,我们的眼睛从来没有燃得更亮一点,我们的灵魂从来没有升华得更高一点,日子将变得怎样灰黯而苍老啊!
不是常常有许多小小的事来叩打我们心灵的木屋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老是听不见呢?我们是否已经世故得不能被感动了?让我们启开每一扇窗门,去谛听这细细的潮音,让我们久暗的心重新激起风声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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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残月的晚风,悄悄,给我带去思念。我悄悄,化作残月的晚风,你,让我思念。时光如细线,静默,穿透我心,许久,爱如潮涌。时间久了,记忆或许,或许记忆会消融。我怕呀,我怕到时,不能带你入梦。或许我们还有一丝,答应我,守住那份冰清。月光如琴弦,弦弦扣我心;琴弦如
  • 一个真诚的人
    真诚,能使人感到阳光般的;真诚,能使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真诚,是大万笔;真诚,也是一最基本的品格;真诚,是奏响乐章的指挥者。人人都应该真诚,在我们的中,也会有真诚的人,你发现了吗?在这骄阳似火的夏日,一轮火辣辣的太阳
  • 鼠年祝福短信精选
    ·老婆:爱你!新年好!感谢你又一年辛勤操劳!祝你新年工作顺利!身体!继续辛勤操劳!谢谢!·开心每一秒,快乐每一天,每一年,健康到永远!祝新春快乐!·靓仔得来聪明,高大得来有型。我祝你新年:大吉大利、百无禁忌、横财就手、东成西
  • 想很多,话很短。
    心里有了你,就很难不想到你,想你起床没,想你是否按时吃饭了,想你是不是又在看电视,想你是不是有好好休息,想你有没有在想我,你有没有很想很想我。原来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跟你在一起后,我才慢慢明白,慢慢学会去爱。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多么好的
  • 人生从一个微笑开始
    地球上的灵气,。,使我想起那幅美丽的油画《蒙娜莉莎的微笑》,只要你认真,用心地去欣赏,蒙娜莉莎的那个微笑会让你从阴影中走出,微笑就像是我们中的一大部分,是我们的之。微笑,是一种礼貌,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基础。微笑,是一种神奇的药
  • 有形的东西迟早会凋零
    有形的东西迟早会凋零只要是人都是依靠自己的知识与认知并且被之束缚生活着的,那就叫做现实。非得实现不可的梦想1.人生在世只有一次,不必勉强选择自己不喜欢的路,随性而生或随性而死都没关系,不过,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要忘记保护
  • 迷茫的文明
    万物都需要太阳有些事却见不得阳光每个人在白天里把自已裹得严严实实却在夜晚里脱得精赤溜光虚伪是人类的流行病没有人愿意为此大声嚷嚷如果有人轻易尝试就要承受世俗异类的目光人们给“文明”赋予了太多的光彩
  • 五年穿越路
    幽灵爆破个人刀,守望之城未折腰。横行火线无人挡,今为伊人把号销。
  • 致命无弦琴
    演奏家坠楼“玉女歌手安冰,携绯闻男友、青年小提琴演奏家洪加,赴晋城新视界大剧院举行演唱会。”这个消息让刑警小王高兴坏了。他不仅是安冰的“粉丝”,也是洪加的“粉丝”,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所以,他费了好大劲买了两张票,请他的顶头上司——刑警队长李
  • 老师,我想对你说
    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来形容我的语文老师真是太恰当不过了,每天都辛苦的给我们传授知识。老师您是辛勤的园丁,老师您是蜡烛,燃烧了,把自己的都奉献给了我们这些求知的。记得体育课上,当我们开心的玩着,一个同学的上
  • 记住自己美好的童年
    童年时,我吹出一串串五彩缤纷的泡泡。每一个泡泡中都带着我的欢声笑语。童年时,我拿着泥巴捏出一个个泥娃娃,它们仿佛有了在对我笑……童年时,堆起一个小雪人。第二天,他不见了,原来是化掉了,心里不由得一丝失落的……童年时,我冬天,总想一直
  • Actionspeaklouderthanwords
    NeversaydieIcanbecauseithinkican.我行,因为我相信我行!Badtimesmakeagoodman1、Doonethingatatime,anddowell.一次只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