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故事]刘白菜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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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民间有句顺口溜:刘白菜,韩家汤,没尝到嘴心里慌。这刘白菜,就是我爷爷刘满仓。我爷爷不种白菜,他是开饭馆的,最拿手的就是做各种白菜菜。就这白菜,他能做出三十六道菜来。
日本人投降那会儿,故城来了一位接收专员,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我爷爷的名声,就把他叫进府里,当上了内府厨师。从此以后,故城街上的刘家老饭馆就关了板。
这位接收专员后来当了县长。一天晚上,县长忽然叫醒了我爷爷说:“你给我做几道菜吧。”我爷爷揉着惺忪的睡眼问:“现在做菜?”县长说:“就是现在。我特别想吃你做的菜,想得睡不着。”
我爷爷就爬起身,进到厨房里。忽然,外边响起了枪声。他一愣神的工夫,枪声就结束了,两个解放军战士冲进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威严地命令道:“不许动!”我爷爷听话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两个解放军战士向他报告:“报告连长,这里还有一个!”连长打量了我爷爷一番,问道:“你叫什么?”我爷爷说:“我叫刘满仓。”连长又问他:“你是干嘛的?”我爷爷说:“做饭的。”连长这才注意到桌上摆了两盘刚做好的菜。他皱皱鼻子,长吸着气闻了闻,馋得吞了吞口水,问道:“这菜是你做的?”我爷爷点了点头。连长过去尝了一口,不觉赞道:“好吃,真好吃!你给咱们连队做饭去吧!”
我爷爷看到解放军,手里都拿着枪,真心害怕呀,没敢说啥,就点头应了。就这么着,跟着部队走了。到了部队上,他还是做饭,在炊事班。
我爷爷跟着孔连长,先是参加了华北的几场战役,然后就过了长江。孔连长这时候已经升任副团长。解放完南方的一座城市后,孔副团长就留下来建设城市了,他也把我爷爷留了下来。我爷爷也算是干部,不再当厨子做饭了。
待得形势稍稍稳定点儿,我爷爷回老家去探亲。那年他是突然跟着部队走的,并没跟家里打招呼。第二天一早,人们知道了解放军夜袭县政府的事,还死了几个人,我太爷爷带着几名亲戚来拉尸,扒拉了半天也不是,找也找不见,等也等不来,心里就没了指望。
我爺爷忽然现身了,一家人乐翻了天。他们更没想到我爷爷不仅活着,而且还当了干部,真是天佑我们老刘家呀。那时候,我爸爸也好几岁了。晚上,我爷爷就跟全家人商量:“跟我走吧。我是干部,得听国家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跟我去了,我才好照看你们。”太爷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南方人睡木床,屋里还不生火,一到冬天,冷得跟寒窑似的,我这老寒腿可受不了。你们谁爱去谁去,我是不去!”奶奶小声说:“我去!”
爷爷再走时,就带着奶奶和我爸爸。
这座南方小城,安然静谧。奶奶本是北方人,从没到过南方,想不到来到这里后,她竟然没有丝毫不适感。她很快就和周围的人们混熟了,也学会了做南方菜。爷爷是干部身份,他的家属也得到照顾,很快就给安排了工作。爸爸也到小学里读书了。一家三口,生活得和和美美。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爸初中毕业,该找工作了。那时候工作不好找啊,奶奶一再劝爷爷,还是去找找孔书记吧,他给垫个话儿,工作没问题呀。爷爷本来是不想去的,可他拗不过奶奶,也真不想看着儿子没事天天晃着,就去找了孔书记。孔书记就是当初的孔连长。
孔书记当时怎么说的,爷爷回来没说。反正,爷爷连着去找了孔书记一个星期。过了一个星期,爷爷回来了,黑着一张脸,很沉重地对奶奶和爸爸说:“咱们走吧。”
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还以为是听错了,问道:“你说啥?”爷爷说:“回老家吧,咱都回去,这里不是咱待的地方。”奶奶跳起来,问道:“为啥呀?”爷爷摇了摇头,没说话。爸爸也问:“是不是孔伯伯没答应帮我找工作?”爷爷摇了摇头说:“他答应给你找了。”爸爸惊得目瞪口呆:“那为啥还要走?爸,咱的日子多好呀,同学们都羡慕死了!”爷爷仍是执拗地说:“走,走吧。”
爷爷决定的事,那是万万改变不了的。更让奶奶和爸爸不明白的是,爷爷没有请调,而是要辞职回家,他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交了房子,折变了家具,像十几年前一样,爷爷带着奶奶和爸爸又回到了老家故城农村,仍当他的农民。
爸爸的工作彻底没了指望,也只能回村里劳动。可以说,爷爷这个唐突的决定,彻底改变了爸爸的命运。爸爸心里气呀,从此跟他心存芥蒂,很少说话。
一天晚上,爷爷叫过爸爸:“涛啊,你十八岁了,爸该传你手艺了。传手艺前,爸先教你怎么做人。不管到了啥时候,做人都得本分。心里要有杆秤,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坚决不做,明白不?”爸爸点了点头,爷爷就开始教爸爸刀工。
爸爸心灵手巧,又兼着爷爷亲传,进步很快,做的菜也是模是样了。尤其那味道,果真是老刘家的嫡传,别人想仿都仿不来。味道这东西瞒不住人,更何况老刘家早已名声在外,谁家再娶个媳妇嫁个闺女的,要办几桌,都请我爸爸去掌勺。他虽年纪轻轻,但却很受尊崇。
几年后的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我爷爷的老战友。爷爷就让爸爸整了几个菜,一壶酒,俩人边喝边聊。起先就聊到孔书记,老战友一拍桌子,气愤地说:“他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咱们两个战友。陈光达、费大方,都跟着蹲了号子!”爷爷忙着细问端详。老战友就讲起来。那孔书记当上了大领导,嘴巴也馋起来,老想着吃山珍海味。他那点儿工资哪够呀,就想到了歪门邪道,让两位负责采购的老战友给他李代桃僵。结果前段时间露了馅,上面派人来查,数额很大,三个人都进去了。三个老战士啊,没被敌人的枪炮打中,竟倒在了嘴巴上,真是可惜。
那天晚上,爷爷喝多了。送走了老战友,他回到房里就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不迭地说:“我浑,我好浑呀!”奶奶和爸爸都过来劝他。爷爷难过地说:“我对不住孔书记,对不住他呀!”奶奶忙着问他是怎么回事儿,他这才讲了。
孔连长吃惯了爷爷做的饭菜,再吃别人做的饭菜就很没滋味了。到了小城后,孔书记还时常叫爷爷去给他做顿饭吃。做饭的时候,爷爷发现,孔书记给他的食材越来越高级,有些则是需要花很多钱才能买来的珍馐。凭孔书记那点儿工资,根本买不起。他忍不住问孔书记,这些好东西是哪儿来的。孔书记说,人们知道他好吃,就想办法弄来送给他。爷爷劝孔书记,不要被人家的糖衣炮弹打垮。孔书记就笑爷爷多虑了。现在都解放了,哪儿还来得糖衣炮弹。爷爷越想越怕,这才毅然决然地带着一家老小回了老家。
爷爷说:“那会儿我该去举报他,不该当逃兵啊!”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爸爸却给爷爷跪下了:“爸,我错怪你了。你没能给我找个好工作,却给了我清白的一生啊!”奶奶一拍手道:“就你跟孔书记的交情,他要让你给买啥,你抹不开面子,肯定得买,那查起来就是罪啦。你要不带着我们回来,兴许现在进监狱的有一个就是你了。”爷爷看了奶奶一眼,没说啥。他扶起爸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我爸爸又在故城街上租下门面,开了一家“刘家饭馆”。他最拿手的,可不是白菜了,而是很多种菜。正像我爷爷说的,那时候日子苦啊,一到冬天没别的菜,只有白菜,可不就得想辙做好了嘛。
刘家菜馆,依旧顾客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