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志的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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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两枚木质棋子滚动相撞的清脆声,由远及近,由弱而强。
这一定是卒哥来了。他的口袋永远是鼓鼓的,鼓鼓地装着的是一张塑料棋盘和数枚棋子。他悠然踱来,漫不经心,且是左手执着两枚棋子。随着手指的翻转,那两枚棋子便耐心地不间断地发出“啪!啪!”的清脆的相撞声,俨然城里人为了健康在手里把玩的两个核桃,翻来滚去。只是城里人把玩核桃是为了锻炼手力,锻炼大脑。有节奏的相撞声,分明传出了卒哥的自信、悠然和博弈之乐。
卒哥大名叫牛广林,乳名唤作兵。他参军复员后,带回一副印有红色“奖”字样的中国象棋。他时常是棋不离手,手不离棋。中国象棋里,原本兵就是卒,卒就是兵,村里不少人都直呼他“卒哥”。
卒哥复员还带回来一身鲜亮的绿军装。卒哥穿上军装,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只可惜他学问太浅,在部队没有发展下去。不过,这身军装却给他带来了好运,一个名叫胡桐花的大姑娘,奔着那身军装,毅然投入了他的怀抱。
在卒哥“啪!啪!”的激励声中,我学会了“马走日,象走田,卒拱一步仕走叉”。并知晓了卒和兵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待过了河界,方可左右移动。这规矩不免苛刻,多让卒们无奈!我跟卒哥对弈,时常败得一塌糊涂,他有时仅用两个小卒,就把我的帅府围攻得密不透风。
卒哥的二孩子有才八岁那年,奔着军装而来的胡桐花,患败血症撒手西去。卒哥在胡桐花的黑色棺材前,独自对弈三天三夜,茶水未进,一言不发,直至昏厥过去。棋子半天发出的啪啪声,如幽灵发出的哀鸣。
我猜想,那三天三夜,卒哥一定是在回忆他和胡桐花嫂子的幸福日子。
要说卒哥的幸福,我至今一直认为,是他用转业复员费买来的那辆自行车,给胡桐花嫂子带来了生活的快乐和慰藉。那时的一辆自行车,不亚于现在家里的小轿车。卒哥幸福地带着胡桐花赶集上店,抓药买盐。卒哥弓腰伸头,奋力蹬车,那自行车如行云流水,嗖嗖前行。胡桐花抱着卒哥的壮腰,咯咯咯咯的笑声,曲里拐弯洒了一路。
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应是胡桐花学骑自行车的趣事了。卒哥扶住后座,胡桐花大脚一蹬,自行车就扭扭捏捏地前行。自行车轮子刚转几圈,她大臀左一掉,腰一拧,车子就不听话了,就朝右边慢慢歪去。胡桐花就急忙喊:“哎哟哟,我的娘,要摔着我了!”吓得一只觅食的鸡扑棱着翅膀,逃逸了。喊归喊,自行车却安然无恙,似倒非倒。笨重地歪歪扭扭地骑了两丈远,胡桐花的大臀又掉到了右边,腰也拧成了麻花,自行车重心偏移,就朝左边缓缓倒去。“哎哟哟,我的娘,要摔着我了!”她又喊叫。旁边正看稀罕的一只狗被吓得夹住尾巴,逃窜了。自行车前轮歪倒了,后轮也离开了地面,车子却稳稳地站住了。胡桐花忙一脚踏地,气喘吁吁地下来。胡桐花人胖腚大,早把卒哥累出了一头汗。几歪几倒,还险些摔伤了,胡桐花就拍拍身上的土屑,心满意足地说:“我的娘啊,看着简单,还恁难骑!”在一旁看热闹的我们几个孩童笑得快要岔气了。卒哥啪啪拍拍自行车皮座,望着年轻貌美的媳妇,嘴也合不拢了……
后来,我听说,卒哥把那身已褪了色的绿军装,与胡桐花一块放进了棺材里。
等我再见到卒哥时,他的大儿子有福在南方打工被骗,卒哥寄去的数目不小的押金也打了水漂儿。不料卒哥见了我,倒来了精神,仍是笑嘻嘻地拿棋、布盘、码子,仍是手执两枚棋子,啪啪地翻转,还埋怨我“在城里上班也不常回来,忘了哥”云云……我发现,棋盘前的卒哥瘦削中仍透着刚毅。卒哥说:“二孩子有才很争气,我常拿你当榜样。”他又自言自语说:“有才这孩子聪明,能考上大学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说着,捡起一枚棋子,晃了一下。我看到卒哥手执的棋子是卒。我点点头,不由笑了一下,说:“你这枚卒,会蹚过河界的。”
初夏的一个礼拜天上午,在村头的柏油路旁,我撞见卒哥正独自一人下棋。我问他咋恁好的心情。卒哥说:“无事一身轻啊!”彼时,他二孩子有才正在一个很不错的大学读研究生。他说着顺手指了指小菜园里忙碌着的一个穿着蓝碎花衬衣的女人,似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嫂子。”
我一愣,顿时明白,卒哥又续了一房。
“也不告诉弟一声,弄顿喜酒吃吃呀!”我随口责怪道。
“再下一盘吧!”卒哥缓缓码开了棋子。
我看一眼不高不低的俊俏嫂子,在金黄的阳光下,她正饶有兴趣地用一段青麦秸秆,孩童似的东一下西一下吹着路边盛开的小黄花。
卒哥望望她,又看看我,叹一声,说:“是个傻蛋,外来的,老家哪儿的都说不清楚。”
我“哦”了一声,说:“老来伴儿,是哥有福气哩。”
“她才有福气呢!”卒哥争辩道,“遇到我,家里好吃的,净尽着她了,权当养个小猫小狗吧!”
卒哥说着,“啪!啪!”有节奏的棋子翻滚相撞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股田野的清风袭来,我让手里的棋子兵,大踏步地往前迈了一步。
卒哥望我一眼,绽开了一脸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