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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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晒的是许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
那时,街角有个小伙儿叫旭东,留着小平头,宽额头,窄下巴,小眼睛。从早到晚,他都满面红光,像是喝多了酒。
老街的那家钟表修理店就是他家开的,一间房,一扇门,两面窗。迈开大步,店里纵五六步,横三四步。里面到处都是钟表,站着,坐着,蹲着,躺着,趴着,靠着,所有人能做出来的动作,它们都以时光的面孔模拟了出来,惟妙惟肖。
它们中的有些被修理过了,集中校正到了同一个时间,踢着整齐划一的正步。有些仍像来时一样,胡乱踩着醉汉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还有些被锁进了橱子,就像被关了禁闭,在自言自语中摸黑兜着圈子。
旭东坐在中间,四周是怠工或罢工的钟表, 嘀嗒声连成一片,他却充耳不闻。在这儿,他热衷于向每一个到访者谈论钟表的知识,同时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
即使是在白天,他也拧亮台灯,伏在桌前,埋着头校正时光。他似乎已经混淆了白天与黑夜,但他的视力却出奇的好,任何错谬的蛛丝马迹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一桌螺钉,一桌发条,一桌表壳,一桌灰尘。这是一个开放的时光现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的洗劫,惨烈而冷酷。他却不动声色,像一个外科大夫,苦苦地校正它们。我仿佛也看到这时光背后的许多不同的人,正被他无情地打开、修理、校正,而有的却再也无法复原,被时光狠狠地踹了下去。
那时的我特别喜欢到他的店里坐一坐,因为我真的很羡慕他。时光在他手中是只魔方。他可以在它的心脏中长时间地、一言不发地打量它、摆弄它,谛听它的心跳。
而在他的时光之外,许多人的时光正马不停蹄地向前,就像来去无踪的风。我的童年也是如此,从街角悄悄划过,再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们一家搬离了那条老街。再见到旭东时,他已经搬离了那座房子,缩在巷口的一个破摊子里。除了面色黄了一些,又瘦了一些,头发也尽数脱落以外,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他在又白又亮的天底下,不再拧亮台灯,也不再谈论钟表的知识,却仍旧深埋着头,苦苦地校正时光,出售最好的手艺。
前些日子听说这片老街拆迁,再回去时,旭东早已连同他的摊子一起消失了。“再这么干下去,他就要饿死了。”街坊们都这么说,摇了摇头。
我心里不禁有些惋惜。
旭东这辈子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时光,亲手打开了它们,校正了它们,修复了它们。可最终,他本人却像桌上的灰尘一样,被时光一扫帚扫得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