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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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生母的样子,在生下我三小时后失血过多了我,那时家里穷,买不起奶粉,不像现在的条件这么好,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奶粉搭配喂养,那时的我,面黄肌瘦,说我生下来只有三斤重,奶奶怕养不活我,给我取名张健,小名叫狗子,意思就是像小狗一样好养,像小狗一样健健康康。
母亲走后没几天,便娶了隔壁村的阿莲,奶奶说父亲娶阿莲不是父亲愿意,是她的主意,她看上阿莲正在奶孩子,娶回阿莲也救了我的命,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时代里,没有我,张家也就断了香火,她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得保住我的命。
阿莲长得很漂亮,可惜上帝妒忌她,给她留了缺陷。都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的确如此,阿莲的身体是有缺陷的,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了个终身残疾,漂亮的脸蛋和残缺的腿连在一起,看起来难免让人心生。
自古红颜女子多薄命,这话印证在了阿莲身上。阿莲是个苦命的人,二十岁那年嫁给老实巴交的王福生,婚后八年才生有一女,在封建落后的农村,婚后多年没有生儿育女的,在人前低人一等,说话没底气,语言没分量,阿莲受尽了婆婆的冷眼,苦水往肚子里咽。生下来刚刚半岁,王福生给建筑工地做小工,意外坠楼身亡,的阿莲,天踏下来一般,要是生个儿子,还能子凭母贵,只是……!这样一来,阿莲和女儿便没了立足之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阿莲接受了奶奶的安排,嫁给了父亲。
我是喝着阿莲的奶水长大的,都说后母难为人,阿莲也不例外,无论阿莲怎么疼我,奶奶都不放心把我交给他,生怕阿莲虐待我,还经常隔三差五地搞突击检查。从我学说话起,我一直学着大人样叫她阿莲,她也从来不生气,只是笑,呀呀学语的时候,大人们都觉得我叫阿莲好玩,后来也就成了。有奶奶罩着,有奶奶给我撑腰,谁也不敢说我的不是,我就是家里的小皇帝。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好日子不长。七岁那年,我和最的小(阿莲的女儿)在河边玩耍,小姐姐不幸落水,我慌慌张张地叫来父亲,父亲不由分说地跳下河,去找小姐姐,再也没有上来。
那一年,我的世界大雪纷飞,冷的无处躲藏,一夜之间,我像变了一个人,寡言,寡欢,脸上很难挤出一丝,蜷缩在自己狭小的角落里,目无他人,自顾自地玩,邻居都说我中邪了,只有阿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来都不我,说我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懂阿莲的丧女之痛,更不懂她的丧夫之苦,也不懂人死的概念,想和小姐姐的时候,就嚷着要阿莲带我去找,阿莲经常抱着我汪汪,告诉我说,爸爸带着小姐姐到天堂去了,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还说,最亮的那颗星星是爸爸,站在旁边的那颗星星是小姐姐。所以,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星星,也总是对着星星说话,总以为爸爸和小姐姐可以听到。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阿莲也难逃一劫,后来村里四处谣传,说阿莲是克夫命,嫁谁谁倒霉,阿莲只是默默地听着,也不反驳,也不辩解。爸爸和小姐姐走了,阿莲的心也被掏空了,虽然当年娶阿莲是奶奶的意愿,但人都是有的动物,阿莲是个的女人,那些年爸爸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阿莲也知冷知热,一家人其乐融融。奶奶老年丧子,有着和阿莲同样的感受,同样的痛,后来,奶奶对阿莲温和了许多。
“是天性”这句话是我长大后才懂的,阿莲把对小姐姐的爱转移到了我身上,有人说阿莲是在赎罪,因为爸爸为救她女儿牺牲了,阿莲怎么对我好都是应该的,也有人说,阿莲是个善良的女人,可惜命太硬了。超负荷的伤痛让我比同龄人得多,很多事情我在朦朦胧胧中似懂非懂,好几次,我看见阿莲摸着小姐姐的衣服,像捧着宝贝似的贴在脸上,然后脸上挂着两行泪珠,我知道,她在想小姐姐了。
因为家里穷,因为有个残疾母亲,我的充满阴影,我没有要好的伙伴,同龄人都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我,即使有个别想和我表示友好,也会被大人们阻止,怕沾上霉运。我唯一喜欢的事,就是读书,我的成绩是他们没有的,每个学期我都能拿回三好学生奖状,阿莲每次都会拿着奖状,对着父亲的照片又是哭又是笑,我知道她是在向父亲报喜。
不知不觉我上初中了,除了学费外,学杂费也多了起来,因为没有收入,没有经济来源,每期学费都要拖欠,更别说学杂费了,我交不起在学校搭餐的米,都是早上从家里带饭去学校中午吃,学费一拖再拖,的再三催费让我很没面子。有一次,我怕被老师催交学费想逃学,告诉阿莲我不要去念书了,第一次阿莲打了我,他一边打我一边哭,说我不读书就会没出息,就会对不起死去的父亲,还说父亲最大的,就是能让我好好念书。我不依不饶地反驳,一股脑地吐个痛快,还手舞足蹈地,差点把阿莲推倒,对她嚷嚷“我就是不书,怎么样啊?你管得着吗?你知道每次老师说我欠钱,我多没面子吗?你都看不见,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什么管我呀,你又不是我亲妈,你就是扫把星,克死了我爸爸和小姐姐……”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响也没说一句话,我知道,那一次我伤透了她的心,好几天我们都不太说话,好几天没见他笑过。她笑起来很好看的,还有两个小酒窝,我很喜欢看她笑,其实,她不笑,我已经心慌了,平时别人怎么说她,她都不当一回事,这回她是真的了。但她很健忘,没几天就忘了我对她的,又对我喜笑颜开,我又能看到她的小酒窝了。大概是一个星期后吧,她递给我五块钱,叫我把学费补上,自从上次吵架以后,我没再叫她阿莲,也很少和她说话,有事的时候只是用“你”字代替,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疏远,极力地讨好我。那时候我很贱,她对我好,我把她的迁就当成是对她的惩罚,肆无忌惮,有意气她,她总是用化解我造成尴尬的局面。
那天是星期五,我记得非常清楚,学校最后一节课是劳动课,我们班搞完教室卫生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在顶悬崖边上的一张塑料纸,悬崖虽然不是深不见底,但要是掉下去也会丧掉半条命,一下、两下,还是没能顶过来,人影歇了一会,又要继续去顶,我离得越来越近了,是她,难道她不要命了?我走过去,大声喝止:“你不要命了吗?”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满脸笑容,“狗子放学啦,怎么这么早啊!”我没理她,只是责问她冒着去捡塑料纸干嘛,她笑呵呵地说这塑料纸可以卖钱,卖了钱攒下来给狗子下学期交学费,以后咱们也可以不用欠学费了,咱狗子就不用受气了。我愣愣地看着她,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流,指着那张塑料纸责问她:“为了卖钱,你就这么不要命了你要是掉下去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尽管我一直生气不和她说话,但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怎能没有感情?她连连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怎么能不要命呢,我还要看着狗子上,将来有出息呢!”那一刻,我突然好想扑进她的怀里,她走过来,摸摸我的脸,帮我擦去腮边的泪水,说我已经长大了,男子汉不能哭,我控制不住自己,扑进她怀里:“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顶嘴,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听你的话。”我第一次叫她妈,是发自的,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我背上的衣服湿了,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的眼泪,激动的眼泪,多年的酸甜苦辣,在一声“妈妈”中溶解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手挽着她,一手提着蛇皮袋,满满的一袋废品,能换钱的废品,我看见她的笑容了,她很久没这样笑过了,我们开心地走着,有说有笑。走到转弯处,她看见后面的同学追上来了,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蛇皮袋,叫我快走,别理她,不要让同学知道她是我妈,不要让同学知道我妈在捡废品,这样我会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同学会笑话我。我不知怎么搞的,当时眼眶发热,鼻子酸酸的,同学过来问我她是谁,是不是我妈,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慌慌张张地替我回答了,“不是的,我不是她妈。”我不知道哪来的,带着呐喊的口吻说:“是的,她就是我妈,怎么了?我妈是最世上最漂亮的妈妈。”当时,她和同学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呆了,谁也不敢说话。
初中三年转眼就过去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重点高中,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他点燃三柱香,把通知书放在父亲的遗像前,叫我跪在遗像前磕三个头,我遵命跪下,她在旁边念叨着:“狗子他爹,你看看,你看看,咱狗子出息了,考上重点高中了,咱们村还是头一个呀,狗子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为张家光宗耀祖,你一定要好好保佑他……”。
暑期很快结束,高中在县城,离家很远,得寄宿,那时候费都是交大米,一个学期交九十斤大米给学校,算是一期的生活费。家里的稻谷每年都不够吃,还需用杂粮填补,上学的米都是她借的,她说不要我担心,她能借到大米,收成好再还给人家。她三次借来大米让我交给学校,最后一次总算交齐了,正待我无债一身轻的时候,一盆冷水又泼向我,食堂煮饭师傅把我叫过去,严肃地说:“张健,下学期你不能交这样的米了,你这米又是早稻米又是晚稻米,你叫我怎么煮饭啊?交不起就卷铺盖走人吧!”我委屈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回到家,我把食堂师傅的话告诉了她,她一个劲地说,又让我在学校受委屈了,是她不好,没考虑周全,下次她去给我交米,跟食堂师傅解释清楚,都怪她借米的时候没看清楚。
后来的两年半里,都是她亲自给我交的大米,食堂师傅再也没说过我交的大米不好,每年的奖学金足够交学杂费还绰绰有余,学校有什么赚钱的活,老师都会留给我,我把剩下的钱交给她,每次放假回去,她都会给我做好吃的,她最爱给我做我喜欢吃的鱼,自己却从来不吃,总说她不喜欢吃鱼,说我读书用脑,多吃鱼可以补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不喜欢吃鱼,是舍不得吃,为了让我多吃点,为了让我安心地吃,才制造出来的。
高中三年,他从来不会来教室找我,好几次她烤了红薯送来学校给我吃,只是偷偷地在门口等我下课,看我出来,交给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她是怕同学知道我有个残疾妈妈而看不起我,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高考成绩出来了,很,她比我还开心,乐得合不拢嘴。毕业典礼上,学校举行欢送会,家长、同学都来参加,操场上人山人海,她没有和我一起去学校,她说去了会给我丢面子,我拗不过她只好作罢。欢送会开始了,校长走上台,一阵掌声过后,校长开始发言:“今天,是我们学校毕业班离校的日子,感谢各位家长和同学的参与,首先我要请出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位身残心不残的母亲,一个为了孩子读书,四处乞讨的母亲。”台下一篇寂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校长继续发言:“两年前,一位母亲一瘸一拐地挑着一担米来到学校,双膝跪地,求食堂师傅收下她的米,不要开除她的孩子,米不好不是孩子的错,她愿意用数量来交换质量,只求学校不开除她的孩子,她声泪俱下地说,米是乞讨来的,没有办法选择同一品种的大米,她可以多乞讨一些,弥补质量,求食堂师傅保密,不要让她的孩子知道,她是瞒着孩子去乞讨的,孩子很孝顺,如果知道她在外面乞讨,肯定会放弃学业。食堂师傅不敢做主,只好上报给我,作为校长,身为人类的工程师,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我有什么理由嫌弃乞讨来的大米?听校长说到这里,我惊呆了,心里无数个疑问,不知道问谁,校长停顿了一会继续演讲,很荣幸请来了这位母亲,这位伟大的母亲,就是张健同学的母亲,大家掌声有请张健同学的母亲上台,本来她不愿意来的,她怕给张健丢脸,在座的各位家长、各位同学,你们说这样的母亲丢脸吗?”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母亲被班主任老师领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台,此刻,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心中的愧疚,当着全场老师、家长、同学的面,“扑通”跪倒在她面前,喉咙僵硬,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台下的家长、同学,也都被得抹着眼泪。
毕业后,我降低要求分配到县城工作,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和她一起生活,我把她接来城里和我一起住,那段,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人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我把每月的工资交给她,她勤俭节约惯了,买菜从来不买很贵的,钱拽在手里舍不得花,我叫她给自己添件新衣服,她笑呵呵地说:“不用,我这衣服挺好的,钱先帮你攒着,留着娶媳妇用,结婚了我就交给你媳妇管理”。
我以为她的心脏会永远跳动的,我以为她会永远这样地陪着我。
那天下班回家,我看见她躺在地上,等我抱起她,放到床上叫来医生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我崩溃了。母亲啊!你怎么不等我好好孝顺你,怎么不给我弥补你的机会,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你还没看见我结婚成家,怎么就这么走了。
结婚后,客厅里挂着两个相框,没能和母亲合照一张全家福心生遗憾,我把全家福的照片紧挨着母亲的遗相,每年我都会领着爱妻和孩子回老家看看,收拾一下老屋,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母亲永远是一本写不完的书。
文/萧涵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