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笔记:我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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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居笔记之我的姥姥
儿时,我家在村头,姥姥家就在村尾,无数次随母亲回娘家的欢乐场景,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泛起一丝甜密,因为每次回到姥姥家,我的兜里总能装满“幸福的糖果”。然而如今,我家依然在村头,而姥姥的“家”却被送进了李家的坟地。
那时候,舅舅还没有结婚生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姥姥家的米缸里却常有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和饼干。直到后来,我无意间发现姥姥家的偏房里,有一张四方八仙桌,桌上供的是何仙姑的瓷像和牌位。台前摆的是香炉、酒壶和八个时常时斟满的酒杯,以及这许多的糖果、饼干和水果。我这才知道,原来那米缸里放着的那些糖果,是姥姥准备随时拿来孝敬“荷仙姑”的供品。
听母亲说,姥姥在生下她们几个姑娘以后,一直想要生个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娃子,可生下后却又偏偏夭折了。听说桃军山李亚王庙灵验,姥姥就常常跑到“军山”庙里烧香求告,“神婆”们看她虔诚,就说她身上有道骨,可以“修仙”。因此,姥姥也就顺理成章的把荷仙姑“请”回家里了。不知是事逢其缘,还是真的上天有灵。事过不久,姥姥真就如愿以偿,喜得贵子了。这个“贵子”就是我现在的舅舅。
舅舅算是一棵“独苗”,因此姥姥姥爷对他的管教也是十分的严厉。不过舅舅也真给姥姥长脸,作为当时村里最为稀罕的大学生,毕业后他就直接在学校里教书了。村里人都说姥姥教子有方,他们却不知道,其实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虽然姥姥没能给“孩子”的学业直接的辅导,可必也不乏“孟母三迁”的殷切。据舅舅自己说,有一次村里开演露天电影,他就好奇跟伙伴跑出去观看了。结果姥姥一根棍子,从村头找到村尾,楞是把他纠出来,然后给碾回了家里去背书。
正因为舅舅后来的“成器”,姥姥对荷仙姑的信奉便愈加的敬虔了,她相信一切都是“仙家有灵”。在姥爷生病住院以后,姥姥每天清晨,都要在洗漱过后,向“荷仙姑”虔诚的祈祷一翻,才去升火做早饭。逢年过节她便呆在房里“禁食修行”,然而姥爷终究也没能熬过命运,就在姥姥的无数次的苦苦求告中走向了天堂。 ( : )
自从姥爷去世,姥姥便把姥爷生前的相片都收进了箱垅,因为她害怕那些泛黄的相片被岁月所模糊,担心相中人的模样会骤然消失。她似乎感觉死亡就在身后窥探着她和她的亲人,随时会把鲜活的生命再次从她身边夺走。
人老了,意识也会跟着变得模糊。然而那些往日的情怀,却总会在某个黄昏悄无声息的泛起,那些刻苦铭心的记忆总是萦绕于怀。这时候,人便需要寻找生存的信靠。而姥姥生活的所有依托,便只有她那一班“道友”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平时除了放生、跳大神,就是施粥、斋戒。把儿女平时孝敬的钱物,基本都花在了上面,照样乐此不疲,然而这也算是老人们生活的唯一信靠了。
精神信仰从来不分层次高低,这正是“信仰自由”的真缔所在。正像我的姥姥,她虽然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形而上学”,也不清楚什么是“马列主义”,也并不在乎“共产主义”是否能够早日到来。她所关心的,只是对眼前的,关乎自己和家庭的小事。是封建残留也好,小农意识也罢。这是一个农村老太太面对乡村生活的,最为淳朴的情感。我想,姥姥的八仙台前供奉的并非只是一樽没有生气的瓷像,而是一个乡村留守老人的孤独,以及庄稼人对村庄文化沿袭的固执,同时也是姥姥晚年生活的精神依靠。
自打舅舅辞职下海后不久,便在市区里买了房子。曾多次想把姥姥接到城里一起生活,可老人家就是死活都不同意,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几亩田地。她说村里老早已经有人在打主意了,她必须要在家里守着。
直到2010年,中秋过后的某一天,姥姥一大早便忧心忡忡地度到我家,说最近姥爷时常给她托 梦 ,有人要来霸占家里的田地,叫她一定要看住了。父亲只好安慰她说:“放心吧,有我在,没人敢动你的”于是姥姥才安心地转身要走,可没走几步,却又转过身来,说:“我老了,看是看不住了,往后田地的事就都交给你们来打理吧,万一他舅舅在城里呆不下去了,回来也好有个活路。”
父亲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隔天总要到姥姥家里看一看。直到有一天,姥姥家的房门反锁,却始终没有人应门,等到把房门撬开,才发现姥姥已经断了气。他一边给远在城里的舅舅打电话,一边找人操持姥姥的后事。直到把姥姥送进了后山,才算了事。
外婆去世以后,姥姥家的房子就空了下来,父亲偶尔会回去打扫打扫,顺便给姥姥的那张“八仙桌”上上香。直到2012年的一场大雨,房子侧面的院墙坍塌了以后,为了避免其余的墙面瘫塌下来砸到人,舅舅才找人把整座房子都拆掉。而至于外婆的那个“仙位”,也就从此不复存了。
去也终须去,留也无处留。乡村故事随着一代人的逝去而淡退或者消失,我们以为能够抓住一点点它的尾巴,然而当我们再次回想起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脑海遗存的影像却已渐渐模糊。正像初秋的晚风,吹残了秋后的田野。然而待到来年初春,却又将是郁郁葱葱的新生。那些曾经饱经苍桑的陈年旧事,终将伴随着我们的记忆渐渐淡退。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我的姥姥,已随秋后的晚风,以及她所走过的那段岁月,溶进了乡村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