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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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柏儒家正在盖大砖房,墙已经砌到搭梁位置,黄道吉日已选定,供品摆在瓦堆上,那根挂着红绸布的杉木大梁,是精挑细选的至少十五年的老树。
老王木匠正坐在木料上抽烟叶子,他没有平日里树大梁时的兴奋,显得心事重重。
巳时吉时,马上就要开始上梁了。
这是李柏儒家盖的第二幢房子,他的女儿、儿子都在城里上班,女婿是派出所的,多年以来在这茨村风生水起。
看着外面这阳光灿烂,王木匠不禁想起那一年冬天。那是一个比任何季节寒冷百倍的冬天。除夕一过,孩子们都在外面撒野。得了怪病的四平,是王木匠的心头肉。他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木枪,扭动肥胖的身体,在村中快乐溜达。他拿着枪描准天上的云朵:啪!云朵躲开了,换了个形状藏起来;他描准树上的树叶,那叶儿一个唿哨,闪开了四平的子弹;他站在池塘边,寻找躲在冰块下的鱼……他的口袋里装满了拜年赚来的爆米花,他乐呵呵地和小草儿说着话。他的舌头耷拉在口腔外,像只乖巧的小狗流着口水。一群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叫他:四平四平,快来带你去拜年讨大麻饼。
茨村的孩子们唱着歌谣来到村东,尖着嗓子喊拜年,李柏儒笑咪咪地打开大门,说:唱啊,多唱几首吉祥歌给糖吃!四平站在最前面,听说有糖吃,他举起木枪笑着,天真无邪的脸上有着和他巨大身材不相称的烂漫,他眯着眼睛,瞄准喜气洋洋的李柏儒:啪啪,枪毙,我打中啦!孩子们一窝蜂涌进来唱:恭喜过了热闹年,不是糍粑就是钱,大豆量半升,银子用称称……李柏儒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孩子们的嘴巴不停张合,看见四平的木枪在晃动。他脸如酱菜,一把抢走四平的手枪,把他口袋里辞年所得到的炒豆子、糖全部倒在地上。
“打死你这个孽障,正月初一犯我的禁忌!”李柏儒踢了四平几脚,找了一把柴刀来,夺过那只精致的木枪垫在门槛上,剁成几段。孩子们蒙了,拜年歌戛然而止,有个胆大的小豹一般冲到王木匠家报信:快,快,四平挨打了,哭啦!
王木匠骇得魂都掉了,放下手中的墨斗,飞奔。
四平惊天动地的哭声就像尖利的锥子,锥破了王木匠的心。四平肥硕的躯体躺在地上,翻着白眼,手脚抽搐,哽咽得差点闭过气去,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支离破碎的木枪,仿佛那把枪是他的护身符一般。王木匠艰难地扶起四平肥重的身材,宠溺地用粗糙的手掌抹去他的眼泪。
李柏儒气狠狠地骂:没家教的,正月里咋让他说禁忌话,我家运道年年好,一大早来了这个晦气鬼。
对不住对不住,孩子有病就别计较了,童言无忌嘛!
爸爸爸爸,我的枪枪……四平眼泪口水横流,抖抖索索把那剁烂的枪给王木匠看,
王木匠把四平搂在怀里,心如刀割。李柏儒嫌恶地说走走走,我得赶紧烧香放炮去晦气。
……
今天,看着这茁壮而起的红砖房,浑浊的老泪从王木匠沟壑纵横的脸上无声滑落。
李柏儒走过来,拿出一包烟给老木匠:老王,麻烦上梁时费心仔细点。
王木匠没作声,他拿起锋利的凿子,开始在大梁上凿“粮口”,他手中偷偷握着一根铁钉,那钉子,如同一根木刺,扎在他的手心。四平尖锐的哭声隐约遥远。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个钉子和着五谷放进这大梁上的粮口里,如同把一个诅咒下在这间大厦上。他这般手艺高超的师傅,只要他将粮口封住,一般人,连梁口在哪里都找不到。他脸色凝重,将铜钱、茶叶、稻谷、花生放在里面,手掌紧紧捂住那个方正的“梁口”。
大梁吊上去了。王木匠站在高高的横梁上俯瞰,两进大屋,明三暗五,光烧红砖就挖了几亩肥泥,制了半个月,清一色烧制红瓦,檩条和椽子全是老杉木。王木匠脸色庄重。他站在梁上,君王般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兴奋等待他唱上梁歌。那一年,四平穿着新褂子,就是倒在旁边那门槛边。他的哭声从后山的那个小小坟墓里穿透而来。挥之不去。
老王木匠清亮了嗓子,朗声吟诵:祭梁头,文登科,武封侯!代代儿郎坐朝中……心中五味杂陈。
“日出东方架金梁,新建华堂喜气洋。黄道吉日树玉柱,紫薇临凡照金梁。”王木匠仍在祭祀,他宏亮苍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围观的人群,喝彩声潮水般涌来,王木匠站在大梁上,大门正对着手中罗盘的指针,丝毫不差。满头白发的李柏儒正笑盈盈接受恭贺。他,当然不记得那个呵气成冰的冬天。
鞭炮轰鸣,王木匠站在高高的房梁上,把竹篮子里的糖、花生、钱币、红枣抛向厚重的黄土,人们尖叫着拥挤着去捡,去抢,他们那么开心,就像自己的新居快要落成一般。
老王木匠顺手将手中那颗刺破他手掌的铁钉,抛向墙外远处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