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最后三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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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月亮闪着寒光,比月亮更亮的是大地,大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月光雪光把世界映照得一片透明、一片寂静。煤油灯下,奶奶绣着一只虎头鞋。整个村庄好像只有奶奶一个人。
真的太冷了,奶奶浑身都要冻僵了,拿针的手也失去了知觉,正把手拢在嘴边呵气,忽然听到细碎的声音,声音是从灶房内传出来的,像是人的声音。
灶房内不可能有人。奶奶侧耳听了一下,是两个人在竭力压低声音争吵,发出的声音相当模糊,奶奶细细一听,不禁笑了,是灶王爷老两口在吵,每年的今天都是灶王爷向玉帝报告工作的时候,今天怕是奶奶下午端给灶王爷的糖豆包起了作用,贪吃的灶王爷因为吃多了,把嘴巴给粘上了,没法见玉帝了,所以灶王爷奶奶跟他发了火。
灶王爷的记性差,每年的今天都犯同样的错误。
奶奶手暖和一些后,便继续绣鞋,她很高兴,虎头鞋差不多要完成了,只差红红的丝线绣出老虎的眼睛,左眼已经绣好,右眼也只差最后三针了。可这时红丝线用完了,没有红丝线,老虎的右眼就不能像红宝石一样漂亮,也就不威武了。
“笃笃笃”,门被轻轻敲响了,在这冻僵人的深夜平原,敲门声分外清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奶奶手指抖了一下,便停了针。起身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小女孩,一身红衣。女孩圆溜溜的眼睛,小小的嘴,很害羞,声音尖尖地说:“奶奶,能借我一块红布吗?”
在这样的年根岁底,这样的雪夜,奶奶是不会拒绝人的,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人儿。奶奶当即爱怜地说:“小乖乖,你进屋啊,外面冷,奶奶这就给你找红布。”
奶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块红布,那可能是奶奶出嫁时用来盖头的。小人儿高兴得直蹦,说了句“多谢”,然后拿起奶奶的针,往自个儿的手指上一戳,一串血珠子便冒了出来,说:“奶奶,我只能报答这个了。”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奶奶以为眼花了,发愣了好一会儿,才又坐下拈起针,给老虎的眼睛稳稳地绣上红红的一针。贪吃的灶王爷在梦里告诉奶奶,雪夜里,快过年的时候,绣上一只红眼睛老虎最管用,老虎辟邪哩,就是以后糖包不要太甜了,齁人哩。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像是唢呐声,喜气洋洋的,可这声音太小了,再说,白天也没有听说谁家有喜事啊!
奶奶放下针走出门,侧耳循声一听,唢呐声还在继续,是从猪圈那边传出来的。奶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有一列老鼠兴高采烈地走着,最前面的老鼠吹着唢呐,噢,不,是摇头晃脑地吹着一根麦管,当中一只红衣老鼠扭扭捏捏地坐在一顶没有盖子的花轿上,这就是出嫁的新娘子了。她头上顶着一块大红布,正是刚才奶奶的那块。
对的,奶奶的奶奶说过,年根岁底的时候,老鼠都会嫁女。奶奶无声地笑起来,又轻手轻脚地退回。
奶奶记得老虎还差两针,可还是没有红线,就在这时门又响了。
这回门外站的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大耳朵男人,男人像是哭过,眼睛红红的,他说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这才厚着脸皮来借点粮食,不要多,有点胡萝卜、玉米什么的就行了。只要捱过了年,雪一化,他们家就有吃的了。
一个大男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开口的。奶奶心一下子软了,踮着小脚满屋子地转,还真找着了几根胡萝卜和玉米,甚至还有一棵大白菜哩。大耳朵男人高兴坏了,眼泪都要出来了,抱着救命粮食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然后,像刚才那个女孩一样,用奶奶的针戳进自己的手指,把一滴血挤在线上。
奶奶又绣了一针,老虎的眼睛越发红了,活灵活现,真怕呼一口气就会惊醒它,可是还差最后一针。
这时奶奶再次发起愣来,刚才那个男人是见过的,可到底是谁呢?奶奶在心里把村里的男人都数遍了,都不是,这可太奇怪了。
奶奶索性放下针线走出门瞧。屋后便是田野,白茫茫一片,像个童话世界,什么也没有,不,有灰灰的东西在一动一动的。
奶奶悄没声息地走过去,月光下,田埂边,有个干草铺就的洞,两个小家伙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胡萝卜和玉米,大白菜没有吃。旁边一脸满足地卧着一个大人,这个大人就是刚才借粮的大耳朵男人。奶奶可得意了,他们,不就是借居在自家田里的野兔一家吗?
回屋后,奶奶还是愁,老虎只差最后一针了,可谁来挤上最后一滴血呢?就在这时,门被一阵阴风吹开,奶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股阴冷直渗进骨头缝内。奶奶的奶奶说过,年根岁底,雪夜平原,会有“东西”来的。
来者并不说话,可不说话比说话还令奶奶胆寒,刹那间奶奶全身都冻僵了,因为来者比冰还冷,整个屋子都冻住了。
奶奶的针抖了一下,一下子戳破了自个儿的手指,一粒血珠冒了出来。来者大喜,因为就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就在这当儿,奶奶把这滴血抹在线上,缝上了最后一针。
在来者逼近奶奶的最后一刻,鞋面上的老虎活了,它一下子变得像真老虎那么大,惊天动地一声吼,外面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大地上的雪裂开一道缝,延伸至老远,连天上的月亮都轻颤了一下。
还在小声争吵的灶王爷和灶王爷奶奶立时住了嘴,还在吹着唢呐的送亲队伍一下子住了脚,田埂边的一家三口也一起竖耳听着。
然后长着玛瑙眼睛的老虎挟着烈风直扑过去,“哇呜”一口生吞了那个东西,那东西只来得及发出“啾”的一声叫,便没了,永远没了。老虎满意地擦擦嘴,用硕大的毛茸茸的头颅跟奶奶擦擦痒,一声温柔地叫,便又回到了鞋面上。
奶奶捶捶腰,说该睡了,新的一年,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