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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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端了一盆脏衣服就到村外的小河边来了。小河的上游就在村里的苹果园中,流到此处时,正好和一眼自喷泉汇合,形成的一大片水洼。
慧端了衣服多走了一段路,到了苹果园外小河的出口处洗。夏天的时候,慧来洗衣服也是到这里。为了远离水洼里精溜溜不挂一条线的一群半大小子们,慧需要绕一些路,并且做贼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他们发现。等到她成功地被茂盛的水草遮蔽,和他们隔离,慧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跳得咚咚响的心。
其实也就是比慧小几岁的村里孩子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年前,慧见过他们穿开裆裤的样子,更见过他们光屁股的样子。但慧现在长大了,不宜像原来一样。慧的妹妹丽,和水洼里的他们年纪差不多。丽要是一个男孩,该多好呀。这火焰山一样的夏天,丽也就可以像他们一样从早到晚泡在水里,自由得像一条条小野鱼。但丽是女孩,妈连裙子也不准丽穿。村里似乎也没有穿裙子的女孩。丽的裙子,是城里的表姐穿小了的。丽从姑妈家回来,穿着花裙子的样子真漂亮,把慧心里隐藏的角落照亮了。慧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很柔软,就像春天初开的梨花一样,又娇弱又美丽。阳光照着,微风吹着,直让人想要流泪。
妈把丽的裙子收了起来,不许丽穿。丽噘着嘴,追在妈屁股后边问:为什么不准我穿裙子?妈说:你又不是城里人,穿的什么裙子!丽说:谁说只有城里人才穿裙子?表姐给我的,我偏要穿!妈说:你敢穿我就把你关在门外头,你别进这个家门了!丽求助地望向在一边闷头抽烟的父亲,父亲不说话。丽哭了。慧忙把丽搂在怀里,把丽带出去哄劝起来。
慧大概知道妈为什么不许丽穿裙子。丽性格像男孩子,妈怕她穿裙子的时候忘了顾忌,这是其一。其二,家里多了哥哥。慧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哥哥在厕所里,丽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回来,急冲冲地往厕所跑,被妈厉声呵斥住:站住!急着去死啊,去投胎啊,不看厕所有人?父亲大概是觉得妈太严厉了,说:丽才五岁的小娃,里面又是她哥,你这样上纲上线地不好。妈把矛头转向父亲,高音尖利:男女授受不亲呢,丽是还小,你儿子不小了呀。慧不知道不识字的妈怎么能冒出来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大概攻击别人的时候,妈的脑子最灵光,能够电光火石地想起精准的词汇,哪怕是偶尔听说的。对,妈和父亲一生都在相互攻击,或者说,妈觉得他们在相互攻击。有了这个定位在妈心里,说别的都是免提了。
父亲瞪了妈一眼又一眼,眼里喷着火带着刀。妈用吃人的仇恨瞪了回去,妈的眼神是鱼死网破的,是歇斯底里的。父亲懂那样的眼神,但父亲也没有妥协过。因此,家里的战火经常点燃。纵然平时被父母娇惯的丽,在战争爆发之前也不敢开口。丽绞着双腿,求助一样看着姐姐慧。慧还没来得及领丽去别家,丽就尿了裤子。妈恨恨地打了丽。慧知道,妈是打给父亲看的。慧心疼丽,妈的巴掌,一下下落在慧的心上。
丽要是一个男孩子,该多好啊!慧不止一次这样想。倒不仅仅为了玩水方便,丽如果是一个男孩,妈的心病也不会这样深。哥哥和慧姐妹俩是同父异母,从小寄养在他奶妈家。妈肚子里怀着丽的时候,一直说应该是男娃儿;怀慧的时候喜欢吃辣,而且慧安静,从不闹腾。但丽不同。怀丽的时候,妈非常喜欢吃酸。而且丽在妈的肚子里经常施展拳脚,妈认定了丽是儿子。父亲当然也非常希望丽是儿子;如果丽是儿子,丽就可以为他们养老,免去了非亲生子和继母之间的摩擦。父亲买了一个黑黝黝的新瓷坛子,买了亮晶晶的条米,买了褐色的醪糟曲子。醪糟是催乳的,父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丽出生在初冬。父亲摔碎了瓷坛子,白花花的醪糟蜜汁一样流淌在黄土地面上。家里的鸡来啄,父亲一脚把鸡踢飞了。妈在炕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妈说:扔尿盆里吧!父亲不置可否。是接生的河南婆婆说:留下吧,好歹是条小命呢。饭勺背后刮几指头,也就养活了。妈和父亲再没有说什么。北风呜呜地在屋外呼啸,院墙外干枯的柴禾发出哭泣一样的哨音。妈后来还怀过两个身子。不知道是心里对生女儿的恐惧太深,还是虚弱,那两次的胎儿都未成型就选择了离去。后来,慧想,多亏了没保住。要是又是女儿,该怎么办呀,是不是真的扔尿盆里?不扔尿盆里,怎么养得活呢。每次这样想,慧就紧紧地搂着丽,搂着她从尿盆厄运中死里逃生的妹妹。
流掉那两个身子后,妈也死了心。和生儿子的心一起死了的,是妈对活着的热望之心。家里终于要把那间八平米的泥巴房屋拆掉了,建新房子的时候,妈似乎病得很厉害。妈不是不想建新房子,她只是不想和哥哥在一个屋檐下。妈自从进这个家门,哥哥就被寄养在外,继母子形同陌路。容纳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家里,这对于心胸狭隘的妈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那段时间,慧觉得,妈快疯了。妈一夜一夜地不睡觉,胡言乱语。妈瘦得脸像刀背一样窄,厚重的头发又竖立着,膨胀如斗。慧觉得妈可怕极了。这样的状况下,妈差点死掉。妈半夜里从炕上下来,掉到地面上就失去了知觉。这一次,父亲真被吓到了。父亲带妈去看病,父亲对妈的态度也不再是对抗。父亲不臣服于妈,也得臣服于病呢。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对过妈。他的照顾和温情,让妈活了过来。妈就像野草,一冬的寒霜让她死得定定的,春天的一滴露水,她又可以绿一河滩。
妈极其艰难地接纳了哥哥回家。其实她接纳不接纳,哥哥都要回家的。回家的哥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寺庙里四大皆空的诵经僧。白天里他很少在家呆,晚上他也像一个安静的影子,呆在自己的小床上,尽可能不出自己的范围活动。哥哥不说话,父亲不说话,慧也不说话。说话的是天性不改的丽,然后就是妈。妈大多数时候在骂丽,丽大多数时候在不服地和妈对抗。丽傻,看不清现在不比从前,所以丽挨了很多打骂。或者说,丽勇敢,她并不是看不清,她在用行动打破这个家的窒息。白天的时候妈说,面条少了,泡一泡就多了才够吃。丽以为妈是在给哥哥晾话,嫌弃哥哥吃饭,正在拉风箱的丽重重地摔了风箱杆。这下子妈发火了,捞过慧正用的擀面杖就打在了丽的脊背上,慧想护丽都来不及。丽惨叫着,慧扑在丽身上,替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打。慧咬着牙,不吭声。
慧记得,她怕哥哥不够吃,把馍馍偷偷地放在哥哥床头,被妈发现,妈骂了她整整一个下午。慧也记得,自己和丽晚上铺着麦草,暖洋洋的。哥哥单薄的小床上只有两张皮的褥子。慧大着胆子偷偷地把麦草铺在哥哥的褥子下,结果晚上哥哥回来,皱皱眉,把麦草拿了下来。慧着急又难过,但她不能说,妈不让她和哥哥说话的。妈在她们姐妹和哥哥之间筑了高墙,就像当初父亲在妈和哥哥之间筑的墙一样。
那时候,慧和丽也总吃不饱。丽半晌肚子饿的时候,常让慧放哨,趁妈不在,大板凳上垒了小板凳,踮起脚尖够着吊在半空的馍篮篮。妈不知从哪里就出来了,突然呵斥一声,丽就从板凳上掉下来了。知道挨饿的滋味儿,慧不想哥哥挨饿。哥哥在慧的心里,是一个陌生的客人。对客人,不是应该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的么?何况,慧总觉得,自己欠哥哥一些什么东西。至于欠什么,她又理不清。
那时候,和丽一样大的男孩子们在小河边捉了青蛙,用麦秸杆把青蛙吹涨剥皮,撒了盐和辣椒在柴火上烤了吃。丽也吃过,隔壁的小军有一次带给了丽一条青蛙腿。但更多的时候,丽是没有青蛙腿吃的,丽是饿的,丽是馋的。酸溜溜,黑豆豆,打碗花微甜的根,茅草清甜的茎,都被丽和她的同伴们填进过嘴巴。丽说,她最大的心愿,是长大后能够吃冰棍一次吃个够。
至于水果,在她们以及和她们相当的孩子们中间,是奢侈到不行的东西。年三十的贡桌上,祭拜祖先的贡品里才能看到苹果。先人享用过香气儿后,慧和丽才能分到一个苹果。慧总是把苹果让给丽,丽又把它一切四分,父母和她们人均一份。丽是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村长的女儿玉叶却经常会有苹果吃。玉叶生得丑,鼻孔朝天。她总用苹果诱惑丽一群女孩,别的女孩都讨好玉叶,为了吃她啃下来的一口骄傲的苹果,丽偏不。丽说:涎水唾沫的,恶心死了!丽扭头回家。慧看见,丽用袖子擦鼻涕的时候,遮掩了咽口水的喉咙。慧知道,看守苹果园的人巴结村长,把大家共有的苹果送给玉叶家。
第二天早晨,丽醒来的时候,疑惑地从被窝里摸出一个大苹果。丽笑得比苹果还好看,丽幸福的笑容把泥巴屋子都融化了。慧的被窝里也有一个苹果。慧用眼睛问妈,妈的眼睛说:不能说出去,不能在外面吃。父亲的手臂上有细微的伤痕,像是被柴草划过的样子。父亲看着慧和丽无比满足的样子,很欣慰。丽也接收到了妈的信号。有苹果吃就好,为什么要炫耀呢?丽宁愿躲在被窝里偷偷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
仅仅那一年那样奢侈地吃苹果。几年过去了,慧还记得那些冰凉甘甜的苹果。
被妈用擀面杖打的那个晚上,丽是哭着睡着的。慧搂着丽,心里难过极了。丽睡着了,慧摸着丽柔软的头发,丽的呼吸还残留着孩童的清甜。慧想,怎样才能让丽高兴一些呢?慧想到了这条小河。
小河是从苹果园中间流出来的。春天的时候,有落花顺水漂出来,水里有了花香。夏天,未熟的青苹果落在水里,也随着水流淌出来。那时候,丽就馋,要吃青苹果。青苹果是酸涩的,丽仍旧把它啃完了,酸得挤眼皱眉。现在是秋天了,会不会有熟透的苹果,被流水送来呢?
慧一边洗衣服,一边耐心地等着。流水叮咚。果园的刺篱笆围墙处,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漂了出来,慧欣喜得眼睛都亮了。她把苹果捉出来,苹果红得透亮,亮得光滑,一个小小的伤痕都没有,完美得像幸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