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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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黄永军
世界上的事物都会老的。
小到一粒尘土,大到浩瀚宇宙,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比如故乡,比如村庄。
你在村子里行走,会感觉这里的时间走得很慢,整天见到的都是熟悉的人,二大爷脸上刻着的那道皱纹从年初到年底都一个样,一只丧家的狗从村东头溜到西头永不改落魄的样子,对于一头驴,你的印象基本是它如何拉磨,如何撒欢,如何尥蹶子,如何向你瞪白眼,但你不会想到它的死。乡村风貌当然不会改变,摇摇欲坠的栅栏门好像永远不会倒下,墙还是那道墙,豆角秧准时爬上墙头,大而清新的月亮永远挂在树梢。但这都是错觉,一旦你离开故乡,哪怕只有一年的时间,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会感到明显的变化,会感觉它也在老去,逐渐远离你的内心。
如果你出去的时间更长,像我这个在乡村的边缘流浪了二三十年的人,我心目中的乡村一边是死亡,一边是重生。比如,前些年的时候,我回家办事,出发前感觉老家亲切得就像肚子里揣了一个热馍馍,温暖得有些烫人,坐在车上构思着一些与乡亲邂逅情节,如何寒暄,递烟,拿糖,一遍遍演习。等车开进村子,我似乎懵了,连下车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街上只有廖廖的几个孩子,我瞪大眼睛再瞪大眼睛也认不出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哪怕像谁,有谁家大人的影子。我怀疑是否走错了道,是否进错了村,恍恍惚惚,顺着似是而非的路影,回到家门前。
曾经多少次想象老屋的模样,不敢再奢望它曾经的坚固、明亮、温暖,认为它就是老一点,旧一点,矮一点,如同老了的人。现在,面对老屋,我有一点似是而非的感觉,如入魔幻电影画面:老屋匍匐在我脚下,屋顶塌了半个,两边的傍屋却坚挺而立,像一个大的凹字;更令人诡异的,一棵歪脖子树长在老屋正中,破屋顶而出,盘旋而上,如同妖魅。正惊诧间,听到有人招呼,喊我叔叔,回头见一老妇冲我笑,她看出我的疑惑,似笑非笑说:“叔,你不认我了,我是新梅。”这倒是提醒我,也使我更疑惑,我仔细打量她,除了脸上皱纹多一些,她还不能算老。二十年前,她和院里侄子成亲,我回家参加婚礼,觉得她还算漂亮,红红的衣服映得脸红扑扑,看我的那一眼还有些羞涩。如今,眼珠黄得像鱼甘油丸,挤在窄且小的三角眼里,不时有风眼泪流出。我只好把眼睛转向别处,看残垣破壁,看高屋大宅。她一家一家地给我介绍,谁家的小子进城买房,谁家的姑娘进城打工远嫁他乡,几个长辈人哪年去世了,如今一条胡同就剩三家人,还有在外打工的。她尤其提到大嘴爷爷。大嘴爷爷参加过对印度的自卫反击战,嘴被打歪了,一双大眼睛炯炯有光,粗门大嗓,身板挺直,穿一身绿色旧军装,非常威武神气,是村里一人物。队里让他看护集体菜园,我们这些孩子为口腹之欲,常常趁其不备偷些瓜菜,惹得他满胡同骂街。前些年,他患了脑血栓卧床不起,去年刚刚辞世,一代模范老人就此而去。胡同里再也听到他的笑和怒,冷清寂寞了许多。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站在家门口,我无家可去,只有告别,告别这渐渐老去,或者说已经远去的村庄。物壮则老,树是这样,屋也是这样,人更如此。一个循环接着另一个循环,反正新的人,新的屋,新的树还会长出来,天地、村庄会有新的模样。那天,我只是站在自己的愁绪里不能自拔而已!
坐在车上,打开收音机,一句推销消杀剂的广告词劈空而来:春天是万物复苏、昆虫滋生的季节。这让我惘然,不知该有所感想。我挥一挥手,向老去的、我心中的故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