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里翻了豆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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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式包装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粉刷墙壁。我穿着一件最脏的工作服,这使我非但不象一个高明的医生,连个能干的副食售货员和理发师傅都不够格。我们的工作服——也就是职业标志,厂里为了省钱,买成同饮食服务业一样的白大褂了。我刷完房子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但这并不妨碍它现在使我狼狈不堪。
月饼的故事 过去
张老汉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做月饼。
他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做月饼。大伙说,吃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闹完了灯,再做也不急啊。也许正月十五雪打灯,月十五就云遮月了。穷人家买不起那么多的月饼,你不就剩下了。
张老汉一边用木糙砸着面,一边说:“月饼也不会坏。今年吃不了,明年再吃呗。今年卖不完,明年再卖呗。要是遇着荒年,一块酥皮能抵五斤好粮食呢!”
酥皮是一种最软活的月饼,吃的时候会纷纷落下雪花一般的碎屑。
大伙就说:“嗬!那么值钱啊?倘是自来红呢,要值一挂马车了吧?”
张老汉是个老实人,竟听不出口气里的揶揄,认真地说:“值不了那许多。也就抵十来斤面吧。”
自来红也是一种月饼的名字,馅子里有冰糖和红丝,比酥皮要贵点硬点,要是馅子里装的是冰糖和青丝,就叫自来白了。
张老汉做月饼的时候,不喜别人看。养家糊口的手艺,要是人人都会了,谁还买他的月饼啊。但他也不特意防范,一来是破屋寒舍的,四处漏风,想防也防不住。二来是他天性随和,拉不下脸来数落别人。邻居们都自觉,一个孤老汉,赊了面和油做点月饼卖养活自己,不容易。
等到张老汉的月饼摞到齐了房檩,就立秋了。张老汉就不做月饼了,改卖月饼了。他把因了时间过长而有些皱缩的月饼,装到小推车的篓子里,用绳刹紧,再苫上一块青白布,就去赶集。今天这集,明天那集,有时要走很远的路。早起晚归的,很辛苦。
要是提早些日子卖行不行呢?
不行。
因为张老汉的月饼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是给穷人预备的。穷人钱少,没到日子跟前,他们不买月饼。没有月饼也照样过节!他们胸有成竹地对孩子们说。其实是怕买早了,孩子们都给吃光了。
八月十四,是张老汉一年最忙的日子。但凡能揭开锅的人家,都最少买下一块月饼,预备过团圆节。
今年的生意没有往年好,因为受了灾。晚上回家的时候,略有些扁的月亮撒着青光,小推车里叮当响,还有些月饼没卖完。
张老汉一边走一边想,明天还得早出来。
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个蒙面匪,拎一条笔直的棍子,迎面劈下,嘴坐含糊地喊道:“留下买路钱!”嗾嗾的风声直奔张老汉的天灵盖。
张老汉年轻时也会一点拳脚,危急之下,功夫就复活了。唰地侧身闪开,先避开棍锋,躲了致命的一击。那匪徒也不很有经验,用力过猛就踉跄了,把一个后背露给了张老汉。
张老汉起手从车篓里摸出防身的家伙,啪地掷了过去。那物件在月光下银光闪闪,自转着飞舞,有金星四处闪烁,直取匪徒首级。
那恶人也不是善碴,听得脑后有风,蹦身一摆,跳到一旁。张老汉丢出的暗器就没能击中要害,只把匪人的眉棱处削掉一角,顿时鲜血封了他的眼。
劫匪立时没了战斗力,就势趴在地上叫“爷爷”。说:“爷爷,您饶了我。实在也不想害您的性命。早就知您的月饼好吃,从来没吃过。今天只是想尝尝月饼。”
张老汉扶正了车篓说:“那你今天就算尝到了。”
劫匪连连叩头说:“想不到爷爷这样心慈。早该将枣木棍换成桑木的,就是万一伤了爷爷,也不妨事的。”
张老汉不愿与他多说,就顺手摸出一块自来红,说。”回家吃去吧。再不要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了。”
匪徒谢了,捂着额头摸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爷爷只给了小的自来红,还没给酥皮呢。”
张老汉叹了口气说:“酥皮你已经吃过了。”
匪徒说:“爷爷一定是记错了。”
张老汉说:“哪里会记错!刚才打你,用的就是酥皮。要是换了自来红,你早就没命了。”
后来
温奶奶在副食店称了二斤月饼。
售货员用脆黄的纸,将月饼包成了两包,用纸绳细细地捆了十字花,又打了一个麻花劲儿,递到温奶奶手里。小小的店,有人一次买二斤点心,是大主顾了。
温奶奶拎了月饼包,出了店。见远处沥青面公路上有人,就稍侧身,半背着脸,把纸包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块月饼褐黄色如齿轮一样的边儿,就露了出来。温奶奶看看还不满意,那口子随着人走动的步幅一张一合,有的时候裂口就对到了一处,里面有甚就看不大清楚了。她用两个指头捅进包里撑了一下,口子就大了,月饼能露出半个脸。
温奶奶老了老了,牙口还挺好,最爱吃月饼,咬不动就蒸透了再吃。一块月饼能让嘴里甜半拉多月,哪样点心有这般经吃?
温奶奶小脚,拎两大包月饼,一包还是破的,黄纸飘飘,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
“唷!温奶奶!买月饼了?离月饼节可还早着呢。”公路边的甲男眼尖,觑见纸包里褐黄色的齿轮说。
“我吃月饼可不论时辰。想吃就吃。”温奶奶得意地说。心想你小子可没说到点上。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别人是一年吃一回月饼,奶奶是天天过八月十五!”乙女说。
温奶奶赞许地看了这小媳妇一眼,心里说,人俊心也灵,这还差不多。但又稍存遗憾,还没说到根本上。
就在温奶奶心里埋怨大伙怎么都这么笨的时候,丙男茅塞顿开,大声说:“温奶奶,您那在外工作的儿,又给您汇钱了是不是啊!”
这就对喽!温奶奶老鹏似的展开青筋毕露的手,托着月饼包说:“可不是!要我我哪能买月饼!大伙尝尝吧!”她把囫囵的纸包往旁人手里塞,别人哪里消受得起,就推让。
一辆载重汽车开过来,老远就夹带呼呼的风声。人们赶紧闪开,久在路边住,什么车什么劲道大伙都有数,这车,就算踩了刹车,不滑个几十米停不下来。
温奶奶也忙着躲,扎撒着的手一时收不回来。被她撕了口的那个纸包,就象溃了堤,月饼横着就甩了出去。别的几个还好,眼见得划着弧线散在近旁。唯有最先挤出破口的那个月饼,早早地落了地,恰是立着的,那个月饼又做得格外周正,咯噔噔象哪吒的风火轮,在公路上笔直地滚起来。
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扑起团团烟尘。月饼在车前迫不及待地逃着,可一个轱辘哪里跑得过十个轱辘?大轮子与小轮子的距离越来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伙瞪大了眼,不错眼珠地看……
待那个庞然大物驶过,公路上早不见了那个月饼。
大家就替温奶奶可惜。温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还不如刚才硬塞到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手里,好歹落个人情。
家穷的丙男腼腆地说:“温奶奶,压碎的月饼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扫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月饼。”
温奶奶慷慨地说:“都归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么没说在前头,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饼。心想碎成粉未才好呢,大家都吃不上。
人们走到近前,见乌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没有想象中砂石样的碎碴。心想载重车就是厉害,单是车轮卷起的风,就把恁大一块月饼吹得连沫都不剩一星。
别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丙男不死心,心想怎么也得雁过留声,就是策划周全的谋杀案也得留个指纹什么的吧?
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发现某块地方比别处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锲了个螺丝钉,拧得太紧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
他蹲下(禁止),半跪着腿,用双手胡橹开浮面上的尘土,一个碗口大的路疤出现了。他索性趴下,用手指沿着周边清了轮廓,又撅着屁股鼓足腮帮用力去吹
土飘起来,又落下。一个黄灿灿亮闪闪的月饼,完整地露出脸。它镶在沥青中间,好象一枚金色的勋章。
丙男赶紧用土把月饼盖上,若无其事地回家。晚上才来把月饼挖回去,掘月饼时时候颇费了力气,工具也不称手。先是用锨,月饼和柏油路根本就无动于衷。后来还是他老婆,想起家里还藏着几根江米条,说是等孩子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好填他嘴里哄着玩。孩子虽有几次哭得象要断气,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江米条就节省下。现在找出来当撬杠,真是极好用的,一下就把月饼憋出来。
全家当时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饼,后吃的江米条,味道真好。
现在
核物理专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卫生科走,见到的人无不关切地问:“范老,您怎么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说:“唉唉,叫东西把脚给砸了。”说着,脸就有些红。
别人就说:“看您走得挺费劲,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您一程?”
范老吓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耽误了工作,哪能再耗费别人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总把得病当做自己的缺点。你要再关心他,他就更觉负疚。看看卫生科已不远,范老勉强行走时也不显太痛苦,就随他去了。
“哟,范老!哪里不舒服啊?”卫生科的医生问。
范老不认识医生,但医生认识范老。赫赫有名的专家,谁人不识?
范老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就很感动。感动的结果就是格外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话,说:“右脚,被一个圆形的坚硬物体从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时,击中了大趾。”
医生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但许多年不接触物理概念了,一听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项,就转了一个弯子说:“您的右脚大拇哥砸了,是吗?”
范老说:“是的。”
“那东西挺大挺硬?”
“直径大约9个厘米,重量大约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说了,因为没有测量。”
医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经常给知识分子看病,见怪不怪了。接着问:“是铁的了?”
“不是。”专家很肯定地否定。
医生就在心里把自己嘲笑,铁是不会那么轻的呀。好在专家的涵养很好,绝不会因外行人说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医生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说:“那就一定是石头了?”
专家温和地说:“也不是。”
两猜而不中,医生有些晦气。中国医界有句古话:“望而知之谓之神”,意思说顶尖的医生,不用病家开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说出来。到了张嘴问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用说自己连问了两次,都没有对,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伤口再说吧。
范老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纯棉的线袜。看范老嘴角隐隐透出的痛苦神色,医生想是伤得不轻,以为会看到血迹或者干脆鞋袜和肉皮粘成一团。但是,没有。黑鞋和白袜都清清爽爽,连红点都没有一个。
医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紧把袜子剥下,一只苍老的脚露了出来。
范老象个女人似的害起羞来。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着范老的大脚趾说:“就是它吗?”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就是就是。痛死我了。”
范老虽说痛得刻骨铭心,但为了照顾女医生的面子,就竭力隐忍着,因此脸上还有些微的笑意。
医生没有领会这一番好意,以为专家说是痛,其实并不是很痛,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想让医生手轻一些。就口头上答应着,手的动作还是很粗糙。
局部无破裂,无青紫,无淤血。只有轻微的肿胀。
小毛病,不要紧的。医生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诊断,想知识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运动员,有的跳得比较高,有的就很低。
她在诊断簿上写了专家的名字,然后开了处方。拿出一瓶松节油和一卷脱脂棉,说:“您回家后,用棉花蘸了这油,在伤处抹一抹,慢慢就会好的。”
专家就很认真地用脑子记了这药的用法,谢了医生,回家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郑重地问:“我什么时候来复诊呢?”
医生看着他,不吭声。
范老以为医生没有听到他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医生觉得这样一点小伤,还用得着再看吗?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不好拒绝,正在犹豫话怎样说才好。
“那您就一个星期以后再来看看吧。”医生微笑着说。她心想,一个星期之后,范老早就把这事忘了。
一个星期之后,卫生科刚开门,专家就挤进了门。一般只有重病的人,才这样象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迫不及待。
女医生就想,知识分子真是认真啊。当时要是跟他说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就好了。倒不是自己怕麻烦,是给日理万机的专家添了麻烦。
“您好。”女医生笑容可掬地说。
专家不认为这是一句问候后,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不好。。”
“哪儿不好?”女医生吃了一惊,她看出范老消瘦了,眉宇间因痛苦长出了新的皱纹。
“脚。”
“脚又怎么了?”
“脚不是又怎么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伤,它没有好。”范老很精确地描述。
“喔,是吗?让我们再来看看。”医生说着,又象上次那样观察伤处,只是这一次要简单得多了,范老没有穿袜子。
“唷!脚趾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女医生惊叫起来。当医生是不应该这样大惊小怪的。但她很尊敬专家,这尊敬就化成声带的振动了。不过范老的脚趾伤得也确定不轻,肿得像小水萝卜。
“您是不是用这个伤脚做剧烈运动了?比如踢足球什么的?”女医生埋怨。
“没有。它一直不间歇地痛,我上不了班,研究停下来不说,连书也看不成。哪里能踢足球?那是我上大学时的爱好,已经有30多年没碰过球了。”范老回忆。
女医生本来还想问您是不是跳舞了?听了这话,自然就不问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早来看呢?”她不解地问。
范老比她更加了解,说:“不是你让我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复查的吗?”
女医生就再说不出什么了。她抽出一张调光透视单,开始逐项填写,当写到透视理由一栏时,她问:“到底是什么把您的脚砸伤了呢?”
“月饼。”专家平静地说。
“什么?”女医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一块普通的月饼啊。我上次不是向你描述过它了吗?它从高低柜上砸下来,恰巧掉在我的大脚趾上。就是这样。我上次还把那块月饼带来了,但是您没有提出要看,我就又带回家了。今天太匆忙,忘记带了,很对不起。”范老彬彬有礼地说。
女医生半张着嘴,频频摇头。意思不知是不相信月饼可以肇事,还是说没把那块月饼带来算不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调光透视结果出来了。
报告早上写着“右脚大趾第二趾关节骨折”。
女医生就按骨折的常规给专家做了处理,然后给他开了20天的休息。专家叹息:“我是研究火箭上天的,这要误多少工作。”
女医生说:“这还少开了呢。伤筋动骨100天。”
术者 制造伤口。在体表还有内脏,切开。然后,再缝起来。这就是外科医生的职责。
伤口的内部还是伤口。一旦留下,就是永久的痕迹。即使是皓月当空,依旧隐隐作痛。在所有霪雨和阳光不强烈的日子,伤疤爬动。
那孩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滩红水母。
他的母亲在远方漂泊着,我只看得清她的眼,记不得她鼻翼以下的任何标志。
女人的眼泪象阿拉伯树胶,从睫毛的缝隙处,弧形泌出。
我是术者。
术者是一个很易发生歧义的词,以为手术室躺在白白的帐单下接受刀锋的人,名叫术者。其实他们是受术者,只有双手沾满血迹,站立在手术床旁的人,才是术者。
你不适合做术者,石若溪同学。你太瘦太矮,只能剪剪绸缎,不能剪人的皮肤。你的胳膊,细得象止血钳。见了血,你可能晕倒。总之,你不行。他行。
外科主任薄亦冰说。
他手里把玩着一把最小号的手术刀。刀锋轻如柳叶,刀柄沉重地坠下,刀尖无意识地直指我的眼睛。一个银色的光斑在刀刃滚动。看不见的巨兽被切割出血。
我示意外科主任把刀递给我。他竟服从了。
以为我不知手术刀的分量么?
我拈起那把刀,柄上残存着老年人的体温,一种枯涩的热。
我很随意地把刀子插进自己左腕的内侧,是顺着手臂的长轴切下的。这样,所有的肌肉纤维都保持完整,就象顺着竖琴的弦抚摸了一下,不会遗下久远的损害。
血流出来的速度比我预料的要慢。
我很生气,把刀尖呈一个角度,搅了一下。一根小血管叹息样地响了一声,绷断了。
小股血浆飙出。愤怒使我的皮肤干燥,凉润的血液敷在寒毛孔上,蜜一般的舒适。
我把刀尖提起来。不锈钢曲线柔和的刀尖,拉起一根血的粘线。
我沉着地把刀锋拭得明净如银。
薄主任宁静地看着我操作,恰然欣赏一幅油画。
我晕车。但是,我不晕血。我说。
看到了。薄亦冰说。在我从医40年的生涯里,还没有看到过这样傻的女孩子。
他说着,拿起一包止血粉,象给婴儿扑痱子粉那样,糊在我的伤口上。然后说,你切的深度不错,留不了疤。
我说。当然。我在医学院成绩优良。
薄亦冰点点头说,曾海卓,为她缠绷带。
侍立一旁的曾侮卓很熟练地操作起来,但我感到他的手发出羽毛样的震颤。
但是,你的血打动不了我。自杀的人流的血比你多,可他们并不能成为好的外科医生。薄主任说。
我并不想打动您。我只是被我的想法胀得难受,放血是一种古老的中医疗法,这您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外科?
我喜欢刀子切割皮肤,再用羊肠线把它们连缀成完整一片的感觉。那是一种艺术,在镂空的皮肤上作画。
谢谢你打了一个可怕的比喻。我干了一辈子,还没听到过如此赞美这个行当的。你给我的印象不错,可是我不能收下你。
小姑娘,你太柔弱了,外科医生是重体力劳动者,比性交、拔麦子、脱土坯都要繁重得多。长时间的站立,你的胃就象尼龙网兜,越抻越长,直到坠进骨盆。为了你以后能嫁个好男人,你不能学习外科。赶快回到医务处,找那个老处女主任,要她把你改分到皮肤科或是耳鼻喉科。那种精巧和细腻,同你这样的女孩正好匹配。你就说是我说的,她无法拒绝。你的性格打动了我,我几乎不愿意放你走了。所以,快走。我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外科医生,说变就变。
我站着不动。
石若溪,你为什么还不走?薄主任几乎咆哮。等着您改变主意。
我不改变主意。我已经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你了,这就证明我绝不会改变主意了。澄清的空气被煮熟了,浑浊包围着我们。
我看了一眼曾海卓。
我不希望他说话,甚至不希望他在场。但是我没有办法。他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而是被接纳的外科医生了。
而我不是。
我不知道还能寻出何种理由,说服这个倔老头,真想把手术刀刺入他的左胸。左侧肋骨第四肋间,是心尖的部位。
他的心里,一定汪着一团凝固的淤血。
诅咒使心平和下来。
我说,正是为了我以后嫁个好男人,我才要留在外科。
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意思。可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有了非常明确的意思。
曾海卓看了我一眼。
他的神情使我记住了自己的这句话。
薄主任一下子沮丧起来,说,真见鬼。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就不怕女外科医生梦游的时候,把他给杀了?不管怎么说,我喜欢敢娶外科医生的男人。为了你的男朋友,我收下你了。好吧,结婚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喝许多红樱桃酒。万一你后悔了,就用手术刀把你的男人划得遍体鳞伤,而不要骂我这个好心眼的老头。
医院的食堂,大得象剧场。我掏出钥匙打开我的碗柜,从略有些腐朽的木头味里,拖出我的碗。
新鲜莲藕的香气,我想,这一定是我碗柜下方的邻居,没把碗刷干净。
今天主任执刀一台大手术,我作为他的第一助手,善始善终。
缝好皮肤的最后一针,已是黄昏时分。食堂所有的精致菜肴,都转移到旁人腹中。
每一次手术之后,我都成为饕餮之徒。这使我对新鲜莲藕味道深恶痛绝,因为它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
我把碗藏在距柜口很遥远的地方,比较安全。我的手指抠住了碗的边缘,随手一拽。手指遇到了粘滞的沉重,只使碗的边沿倾斜,却拖不动那个碗。我以为被手术耗尽了气力,就很悲哀。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向指端传达力量,碗就很容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只碗里盛满了新鲜的莲藕。
我把莲藕嚼得喀喀响。荷花的原始汁液浸透牙齿的每一道缝隙。
胃饱满之后,大脑才转动:这玩艺如何糖醋到我的?四周环视,他向我微笑。男人不该有那样灼目的白牙。
我说,曾海卓,今天没你的手术,怎么也来得这样晚?我的莲藕原想分你一些,可惜现在已经污染。
他走过来。
一个年轻的小hushi端着碗吃饭,从碗的上方窥视我们。长长的睫毛扑闪不停,远远看去,好象一碗都是眼睛。
他说,我不怕污染。就要接过我的饭碗。
吓得我连忙把最后的莲藕往嘴里扒拉,含糊着说,我很小气,让你吃只是客气话,你怎么就当真了。
曾海卓说,你犯了一个错误。
我说,不让你吃是为了你好。也许我正是乙型肝炎潜伏期。
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有仙女什么的,不过按照异性相吸的原则,她应该给男士打菜才对。也许是打错了,碗柜都很相象。
他说,一碗菜就让你这么感激涕零吗?你在外科薄主任面前的英气怎么荡然无存?
我说,那不是英勇,是威胁。只有软弱的人才常常使用威胁。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垂着眼睛。我没有正视曾海卓。因为他高大潇洒学业优秀,医院的女孩子都把他当做白马王子。
医院是一个宠坏男人的地方。
我的头脑冷静得象第四世纪冰川,但我不能对抗体内的荷尔蒙。性激素使女孩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眼热心跳,眼睛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只要低着头同他对话,勇气和信念就都属于我。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曾海卓说。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就是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会做个无名英雄什么的,看来我高估了你。不过,别伤心,我会投桃报李的,假如你下次手术误了饭,也会在碗柜里发现糖醋莲藕的……
哎呀,石若溪,求求你。莲藕是我最不爱吃的一道菜了……你就打梅菜扣肉好了。
不平等条约。肉比菜要贵得多!
他说,我会加倍还你的。
我不想进行这种谈话,急转话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莲藕?
观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只要认真,没有什么是了解不到的。比如说,我还知道你从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读书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学习非常优异,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没有男朋友,没有!他突然激动起来。
曾海卓,你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括个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个癌症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灵的震颤强硬地说。
被人当作病人是一种幸福。我说的是当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觉得不平衡,就把我当作你的病人好了,也问我的历史,我会从我爷爷眉心有一颗富贵痣开始,一直讲到我近来为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温情脉脉。
远处那个眼睛重叠的hushi,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说,我吃饱了,告辞。
曾海卓说,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说,我累了。手术是马拉松。
他说,临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当于两片硝基安定。
我说,我没有那种富贵优雅的毛病,从来不用安眠药。
他突然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我的邀请!
啊哈!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你觉得屈尊为我打菜,我该顾盼生风。你调查了我的身世,我该受宠若惊。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们好象前线对峙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
我们都开了枪。可我们都没有倒下。
你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说话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发怒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女孩的眼睛,这样为我而明亮。
那个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树。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样兴奋起来。病人是红绸子,病得越重,我的兴奋越甚。
我为孩子做了种种的检查。经过磨练,我已经是可以独立手术的医生了。但我从那老女人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轻,医学是白发苍苍的事业。我应该去做整形外科美个容,把自己的眼角镶上皱纹,鬓发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钢笔说,我问的是大名。
他没有大名。他只有1岁。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住。等养到能念书的时候,先生才会给他起个大名。
棒槌刚开始哭闹得很厉害,象红狐一样在他的母亲怀里上窜下跳。后来阴沉地乖下去,合着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着,有一截象腊肠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动。我用手指轻轻触,棒槌就撕裂般地嚎叫起来,好象我对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虫。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惊惧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诊断已象恐龙蛋似的在我的脑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过任何补充更正它的机会。
以前也这样闹过几回。每次都象狂风一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犯病的时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气跑出来,病立马就好了。那虫现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给下点打虫子的药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断那虫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说。
噢!小石大夫。
红棒槌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可怕的肠型狰狞凸现,象一只巨眼,藐视地凝眸于我。
你的儿子患的是肠套叠。我说。
什么叫“套叠”?肠子怎么会套叠?她懦着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红蓝铅笔,又在笔筒里拣出一个笔帽,我把笔帽套在铅笔上,红色笔端就隐进笔帽,遮没不见。
喏,这就是套叠。
我把红蓝铅笔递给棒槌母。棒槌母愤怒地把红蓝铅笔从笔帽里拔出来。用力过大,红色的漆皮刮掉一缕,露出松软的木质。
我不信!好好的肠子为什么会套叠?
红棒槌被他的母亲从昏睡中惊醒,淡漠地看了我们一服,就又合上眼睑。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芜。一个婴孩,怎么会有如此残旧苍凉的目光?!
我急急地说,也许把肚子打开以后,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说,你说要把谁的肚子打开?
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喔。薄主任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棒槌是人参的意思。珍贵,我的孙子比棒槌还大。
噢。这一次是棒槌母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孙子得了肠套叠,我就让他手术。薄主任说。
是您自己给他下刀子吗?棒槌母问。
不是。医生是不能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的。
如果是您给棒槌做手术,我给您碴头。棒槌母说着,膝盖的膑骨就要打弯。
主任年纪大了,已很长时间不上普通手术了。他说过,要在适当的时机,做一台漂亮的手术,作为一个术者的告别演出。
好的。我来为棒槌做手术。薄主任说。
第一术者曾海卓,第二术者石若溪。助手薄亦冰。
手术通知单上这样写着。
棒槌母笔直地挺着腰板,端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好象手术床架在她的背上。
我和曾海卓穿着洁白的短袖手术衣,用肥皂液刷手。在酒精桶里,浸泡5分钟。
两只桶靠得很紧,我们目光炯炯,无可逃避。为什么要我做第一术者?曾海卓问。
主任排的顺序,说明他更器重你。我说。
我愿意跟你调换,由你来做第一术者。曾海卓说。
为什么?我诧异。医生都愿意做第一术者,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家。
为了让你多一次锻炼的机会啊。你给孩子做过手术吗?他躺在那里,小巧得象一只山(又鸟)。缝他的肚子,一定如同缝一个精致的荷包那样有趣。
我的心动了。婴孩是手术的微雕。
可是……这是主任的安排……我迟疑。
你以为那老头真的会蹲在手术室里?他不过是把棒槌妈妈蒙过去就是了。这个手术有我们两人就足够了,如同喜剧小品。
曾海卓说着把胳膊从酒精桶里提出来。
喂喂!你泡手的时间不够,我叫道。
战争的时候,根本就不消毒,用酒精擦擦手指缝就动刀子了。
曾海卓老练地甩着手,好象已经历过几次世界大战。
戴上浅蓝色的口罩,吸进的蓝空气有一种闪电的味道。被酒精泡得发酵的双手,裹上细腻的滑石粉,装进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最后由hushi从背后系上橡皮手术围裙的带子。
我讨厌那铅桶般沉重的橡皮围裙,它使人象屠夫。但hushi坚持我们使用,说是万一遇到大出血的病人,会使医生的内裤都被迸溅的鲜血浸透。
无影灯象没有及时打叉的葵花,高高地弯曲着,开出一大簇小而紧密的花蕾。柠檬黄色的灯光笼罩出苍凉的原野气氛,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躺在手术床上了。
棒槌使白色的手术单隆起一个小丘,好象残冬最后一捧没有化尽的积雪。他已被麻醉师施了全身麻醉,静静地躺着。
一个身影,伏在那里用圆钳消毒术者的皮肤。
啊!是薄主任。
主任,您怎么来啦?我和曾海卓异口同声。
我是助手,当然要比术者来得早。
曾海卓乖乖地站在第一术者的位置,准备手术。
各就各位。我站在曾海卓对侧。
我最后地看了一眼棒槌。只有在第二术者的位置才可以看到麻醉中的病人。他面色深檀,眼竟是微微睁着的。麻醉取消了他的痛苦,眼神是空旷的平和。
曾海卓执刀的手势很漂亮,象正侍挥毫的书法家。
壁立的刀锋,正欲戳下,薄主任说,海卓,你的腕力准备得太充足了。这是一个婴孩,若是平时这一刀的力量象写牌匾,此刻只需用羊毫小楷的力量。切记。
棒槌的肚子象熟透的香瓜,訇然裂开了。红色肠管宛如一束捆得太紧稻草,骤然间失了约束,从刀口膨胀而出,摊洒一床。
曾海卓套了手套的巴掌,几乎可以把棒槌的心肺一把捏住。我们做惯了大人的手术,此刻就如大象进入瓷器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愚蠢。
终于。套叠了的肠管暴露出来,象一段腐败的红萝卜,血腥地膨胀着。
我一阵狂喜,啊,诊断正确!
主任突然一个趔趄,倚在无影灯上,花冠摇动。手的飞轮般的影子,血的流沙般的影子,肠的钢管样的影子,交错着,摇曳着,混淆成朦胧的瓦灰。
主任,您怎么了?我们赶快用消毒巾盖住棒槌敞开的腹腔,急着问候薄主任。
我老了……眼花了……手也颤抖了……我无法再做手术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上手术台了,这就是我的封刀之作……
主任,这怎么能是您的封刀?您的最后一刀,应该是锯开颅脑,取出一个巨大的肿块,应该是切开胸腔,修补一颗残缺的心脏,最起码也应该是从骨髓中剔出转移的癌瘤。怎么能在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就封刀了呢?而且还只是助手!
曾海卓大惊。
薄主任惨然一笑说,术者,就是做手艺活的匠人。我今天既然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手术都支撑不下来,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术者了。
我们默然。
薄主任依着灯柱休息了一会儿说,你们把套叠的肠子用温盐水热敷它半个小时,假如依旧是这种暗淡的紫色,就把它切除,然后缝合。就象苏绣当中的双面绣,每一针都不得出差错。他很小,还要活很多年。直到我们这些术者死了,我们做过的刀口还活在人间。不要让后来的术者笑话我们。
我们连连点头。薄主任离开了。
我和曾海卓依主任的指示,把温热的湿纱布,捂在肠子上。纱布凉了,就换一块新的。
等待。半个小时。其他人员都暂且离去,只有我们孤守着渐渐冷却的纱布。
主任走了,我们可以交换场地了。曾海卓朝我眨眨眼睛。
不行。这是主任最后的吩咐,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要是我求求你,你会帮助我吗?
求我?为什么?
我一会儿有一场篮球赛,我是中锋。今天我本是什么手术也不安排的,养精蓄锐,想赢一个冠军。不料你搞来了这个孩子,主任非要让我上台。现在离球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快些做,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手术中的孩子。
我看见他睁着眼睛,我知道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话。
月晕而风 北宋年间。
闽海都巡检林惟悫重病在身,每日进食不过一盅,进药却满满三碗,病还是一时时往膏盲里去了。
他的发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爱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个女儿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儿默娘和一个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从昏睡中醒来,不见女儿,声音颤抖地急急问道。
“小姐正在向菩萨进香,她发愿欲减自己三十年阳龄,求能添您十年寿数。”
几滴巨大而沉重的泪珠,沿着老人瘦削的脸庞滚落下来。林惟悫已无力转头,泪水便象一只透明的小虫,流进他的耳朵里,先热而后凉。
女儿,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长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会行医治病,俨然一方灵女。附近渔船去海捕捞以至蕃舶远涉重洋,无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亲眼里,她却永是那个生后一月还不知啼哭的婴孩。林惟悫知道,自己的病对女儿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现在,他不再忧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虑没有了自己,女儿将如何生活下去。
也许不该为她起名“默娘”。女儿内心秀慧,外表却极庄重。她的几个姐姐,都已儿女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亲在世,没有少劝过女儿,默娘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侍到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要嘱托的话了,才低着头,顺从地说一句:“阿妈,我知道了。”之后便绝无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这是天伦之常,还是知道了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悫不知道。这是一个大题目,老父亲知道自己是无力说服女儿的。
那么,从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来,气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开房门,放进灿烂的阳光,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素雅的衣裙,脸色十分苍白。因为有了做作出来的惊喜,面容才有了一层轻淡的红晕。
“阿默,我也觉得好多了。”
林惟悫尽量将所有的气力都集聚到咽喉,那声音便真的显出清朗与平稳。
接着,便是静默。长久得令人感觉到压抑的静默。远处,传来涛声。无边的海浪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缓而滞重地拍打着沙滩。
讲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话,下一句该说什么?都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又都怕对方识破自己的假话。在生与死的藩篱面前,最亲近的人也变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团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
林默娘焦虑地蹙紧眉头。父亲病重,气息已若游丝,任何一种紊乱的声响,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声唤过小眉:“你去对外面的孩童们讲,请稍静息些。就说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们到远处去玩吧。”
小眉点头应着,象一片轻灵的落叶,无声退去。
默娘绞了一方丝帕,轻柔地拂去父亲额上的水迹。林惟悫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这是恶兆。老父虚阳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无论林默娘怎样命令自己,万不可在父亲面前哭泣,泪水还是难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门外的嘈杂错乱之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象涨潮一样,越来赵暄嚣了。
林惟悫终于被惊醒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亲切地问女儿。
“没有,阿爸。不过是刚才进香时灰刮进了眼睛。”林默娘连忙拢拢头发,将泪水擦干。
惟悫悠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小看大的女儿,瞒得过旁人,你还瞒得过阿爸么?
“默娘,听阿爸问你一句话。”林惟悫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赶紧作。
“阿爸,我听您说。”林默娘端来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刹时,光阴仿佛迅速地倒流回去,满头青丝的林惟悫正在给咿呀学语的女儿,讲着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说这天下之大,莫过于哪里?”林惟悫虽然喘息不止,双目却依然闪着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过于沧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随即答道。
林惟悫微微颔首。默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聪明的女儿。八岁时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读书,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号称聪颖的洪毅尚未听懂,默娘已耳熟能详了。
“阿爸再问你,这天下之险,莫过于哪里?”
“这天下之险么”,林默娘稍费思忖,“闽距京城万里,重山叠蟑,这大约就是天下至险的路了。”
“不对。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悫困难地皱了皱眉头。
林默娘开始只当父亲不过随便说说,见老人真的动了神恩,也就仔细琢磨起来:“阿爸,我晓得了。小时候读过李白的诗《蜀道难》,‘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么,这天下之险,该是指蜀道了。”
林惟悫已无力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青发,他慈爱的目光温暖地注视着默娘:“阿默,你还是没有说对。这天下至险,并非蜀道。”
“这……”聪慧的林默娘难得地语塞了,她秀美的双目从父亲脸上移到挂满字画的墙壁,又从墙上窗口游到广袤的天空……蓦的,她感悟到什么,刚要张口,又灵巧地将话语象青橄榄一样含在舌下,换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来。您告诉我吧!”
面对着女儿小小的娇憨,林惟悫苍老的面颊浮现出生动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着天外,竟忘了自家脚下。这天下至险者,莫过如海道。”
一阵庄严而可怖的惊涛声拍岸而来,单凭那宛若千百面战鼓声的巨大轰鸣,就可以想见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样陡峭而狰狞。
林默娘没有答话。她是海的女儿。对于海的威严,海的暴烈,她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体会。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过的,父亲对海,了若指掌。只是这个时候谈论海,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个么?”林惟悫自己转换了一个话题。
“天下至不仁者,莫过于盗贼了,阿爸。”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谊。她知道父亲一生缉盗,最痛恨杀人越货的剪匪了。
“阿默,你说得极是。”林惟悫嘉许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出于对自己一生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林惟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
窗外人声鼎沸,一时间竟压过了汹涌的涛声。小眉匆匆赶了进来:“老爷,小姐,门外聚了许多等待出港的渔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气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无数,不敢扬帆远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岗岩的窗榻子囚禁着,分割为破碎的残片,半朵白云窗花似地缀在窗洞边,看不出是想飘过来还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轻轻搭起父亲的脉息,极细极软,似有似无,有边无中,起落模糊、如扪及一截的熟的葱管,已是极重危之象了。
“小眉,你去告诉乡亲们,父亲今日……病体欠安……”无论默娘怎么克制,话语中也带出呜咽之声。她调起全身精气,以让自己不要过分失态:“请乡亲们多多见谅。这看天观海,原需极沉稳的心境,默娘今日实难安心。待父亲病体稍稍见好,默娘一定登门将海象告知大家,望乡亲们请回吧!”
林惟悫听言,刚要说什么,一股浓痰翻涌而上,哮喘不止,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小眉走出去了。嘈杂之声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渐稀渐薄渐远,终于寂静如轻烟般飘散了。
“默娘,你告诉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样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悫虚弱地问女儿。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来。”林默娘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说。她一点也不感到自己在撤谎。尽管父亲的脉象气色和心中的预感,都恰恰与之相反。但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默娘,休要瞒阿爸了。你从小就能预知吉凶祸福,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不……不……阿爸,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炖的参汤端来吧。”林默娘实在不愿父亲在此时回忆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没有效果。林惟悫以老年人的执拗,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痛苦和欢乐,象一尾尾鲜活的鱼虾,闪着耀眼的鳞光跳跃而起。
那一年的扶桑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红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吹着欢愉的乐曲。长长的花蕊象调皮的少女,不听管束地从花芯匍匐而出,探头探脑看到外面五颜六色的世界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把纤巧的腰身弯曲成一道美丽的弧线,象对人们行着优雅的“扶”礼,衬以苍翠如滴桑叶形的叶子,难怪人们要称它为“扶桑”了。
哥哥洪毅将一朵扶桑花,插到小妹发中。
“阿默,你答应我的‘百子图’,可要快快织,不得偷懒哟!”
洪毅就要同父亲驾舟渡海北上,一家人在海滩上为他们送行。洪毅与小妹说着玩笑,他下月便要赴京赶考,默娘答应要送哥哥一幅百子图织锦,因为今日看天,明日观海,锦上一百个孩童,竟总也织不完。
“哥哥,你与阿爸此次出海,几时回来?”
“三天后定可回来。”林洪毅很有把握地说。
“百子己织了九十,还有五双,三天后定可织完。”林默娘也很有把握地说。她猛一抬头,看见哥哥,突然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再看父亲,也觉得与平日有异,不安象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亲人出海,该带走美好的祝福,林默娘极力排解着心中的忧郁。情感的潮水退去了,但不安的思绪却象礁石般屹立在原处,噬咬着她的心灵。
“阿爸,阿爸,今天就不要出海了。改一改行期吧!”林默娘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天蓝得令人眼晕,在极高远的天际,飘拂着丝缕状的云翳。云层轻薄得几乎透明,唯有四周垂下耳环般细致精巧的钩簇。阳光沁过薄纱般的云网飘然而下,化作点点金屑,装点着平滑如镜的海面,看不出丝毫恶兆。
“阿默,阿爸公务在身,要去缉拿一伙作恶多端的盗贼,时间紧逼。”林惟悫对女儿说。
“小妹,有我做阿爸的左膀右臂,你就放心好了!”林洪毅充满信心。
爸爸和哥哥走了,林默娘的心,也跟着走了。她强制自己坐下织锦,心中却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惧和哀伤。她忍不住丢下梭子,又跑到海边。两天两夜平平安安过去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天上的云,迅速地聚和又分离,仿佛彼此间在争斗不已,终于又恢复了暂时的安宁,但顷刻间云丝又变幻得犬牙交错,精巧的钩簇膨胀锋利起来,象一柄柄青钢打铸的利箭,从变成苍黑的天穹俯探下来,直楔海面。
西风起了,大海掀起狂涛。
林默娘忧心如焚,把自己关在室中拼命织锦,这可是哥哥要的百子图啊!头上的扶桑花已经枯萎,哥哥今天就要回家了。一百个快乐无比的孩子已经织完了九十九个,只剩下最后一个。正确地讲,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织完,只剩下他一双胖乎乎的小手。
织机声铿锵,海涛声匐然……
忽然,眼前的锦缎陡起波澜,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风中激烈颠簸,橹倾舵折,情形万分危急……
妈妈听到织房内声响怪异,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织锦时的从容镇定,急忙走进去看。只见女儿一手抓梭,一手扶抒,两脚将机轴踏得上下翻飞,脸色如霜雪一般惨白,珠贝似的牙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丝,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鬓发胶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湿的鸦羽。
“阿默,你怎么了?快醒醒!”妈妈惊恐万分,连声呼叫。丈夫和儿子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生死未卜,最心爱的小女儿又突发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绞!
林默娘手中的织梭,象一条濒死的鱼,沉重地坠落到地上,溅起一片飞尘。她疲惫地睁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个春秋的母亲时,这才猛然清醒过来,顿足痛哭道:“妈妈,妈妈!您不该把我叫醒啊!我刚才脚下踏着阿爸的船,手里抓着阿哥的船,我想把两条船拢到一起,正在拼命与风浪相搏……现在,父亲得救了,哥哥他已经……不在了……”
妈妈半信半疑,只当女儿是忧思过甚,忙安顿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边派人去打探消息,没想到结果竟同默娘所说一模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林惟悫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怒涛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帮他稳舵操桨,与爱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握住女儿纤巧秀丽的手。当年,这双手挽狂澜于既倒,把父亲从风暴中拯救出来,现在,父亲要把最后的力量,传递给从此孤独地留在世上的女儿。
林默娘还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图,终于没有织完。第一百个孩子手中所捧的寿桃,永远地失落了。
“默娘,你见过江河是怎样人海的吗?”垂危之人的思缕,也如风筝一般飘忽无踪,林惟悫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了。
“江河入海,见过的,阿爸。不就是淡水汇到咸水里去了吗!”林默娘强忍悲枪,顺着父亲的思绪说去。只要父亲不再追忆失去爱子的痛苦,她愿意同父亲谈论任何话题。
“那江河入海之处,江便渐渐地宽,岸便渐渐地远,水便渐渐地缓,终于和浩翰无涯的大海,汇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悫深邃的目光望着遥远的地方说。
林默娘点点头。她虽然聪敏,却还悟不出阿爸这番话的深意。
“默娘,在为父看来,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无论人的一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后终要归人横无际涯的大海。阿爸现在,就已到了这江与海的交汇之处了。”林惟悫安详地说。
“阿爸……”
林默娘想反驳父亲几句,想安慰父亲几句,但在林惟悫肃穆如天寥阔如海的睿智面前,所有的语言都褪为苍白。
“阿默,不要为父亲悲伤。作为一个驰骋海疆的都巡检,同至险至恶的风浪海匪为伴,我能享此高寿,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抖擞精神又往下说道:“默娘,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阿爸看着你为乡亲们治病解难,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宽慰。我与你母亲一生为善,菩萨便给了我们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我和你阿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就要去了,你万不要太悲伤。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处,江和海都是那样的博大而平稳。何况,在海的那一边,站着你的列祖列宗,站着你元疾而终的母亲,站着你英年早逝的阿哥……我们会在海的那一边,天天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压抑了许久的泪水,象扯断的珠链一样纷披而下,她痛彻地哭泣着,天地为之动容。
阿爸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命,在其中传递。
“阿默,该说的活,阿爸都已经说过了。阿爸不懂你的神术,但相信你所说的观天测海须要心静。生生死死,犹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乡亲们既来问你海象,你就最后听一次阿爸的话,安心测海去吧!”林惟怠说完这长长一席话,已是殚精竭虑渐入弥留了。
林默娘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怔怔地望着面容清癯形色枯槁的父亲,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火把一样熠熠发光,那光芒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它充满博大的智慧,也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深诣医术的林默娘,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亲的口唇翁动,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
一切针砭药石都已无济于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亲还在喃喃低语,梦吃般地重复着他的嘱托。
林默娘犹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台风一样旋转翻腾,她的心却如风墙中的风眼,铁水般地凝结了。
父精母血,曾经给了林默娘血肉之躯,现在,父亲的爱与智慧,象温馨的巨掌,将林默娘托举到了一个超凡人圣的境界。父亲的血脉在她身上涌动,父亲的生命,在她躯体中延续。父亲将永远与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边轻轻说。仿佛一个小女孩告诉正在午后小憩的父亲,她要到海边去捡贝壳。
林惟悫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因此显得生机勃勃:“阿默,穿那件红衣吧。碧涛万顷之上,朱红最鲜明悦目,阿爸远远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换上一套朱衣,裙裙飘飘,宛若一片灿烂的红霞,来与父亲辞行。
“你若上湄洲屿,带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悫说。
“不。阿爸,小眉还是留在您身边,也好有个人服侍。我不要紧。”一向温顺的林默娘,这一次不再听从父亲。
“我身边有邻人照料。湄洲屿风大浪急,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啊!”林惟悫的感情向来锁闭很深,也许意识到诀别在即,他难以自制,声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与邻人交持了几句,服侍父亲喝下参汤,携了小眉,便出门去了。
林惟悫困难地侧转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随着林默娘远去的身影。紫衣红裙,飘然而去,象一片越飞越远的枫叶……他多么希望女儿能再回一次头。看一眼他,他再看一眼女儿啊!
林默娘始终没有回头。她一步又一步,艰难却决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次头,就再也没有勇气举起脚步了……
于是,在林惟悫渐渐涣散冷却下去的瞳孔里,便永远留下了女儿火焰一样的背影……
无垠的东海如同一张喜怒无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视人世间的一切疾苦。随心所欲地翻云复雨。湄洲屿象一道黛色的浓眉,横亘于海涛之上。湄洲峰象攒起的眉棱,冷对着苍天碧海。
林默娘挽着小眉,行走于犬牙交错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穷家女儿,筋骨强健,她日夜照顾默娘起居,知道因为父亲病重,林默娘忧心如焚,多日几乎水米不进,身体十分赢弱。但一到海滨,默娘轻捷如鸟,竟完全甩开小眉,跳越于礁盘之上,仿佛一股游动的蜃气,海风将她黑色的秀发吹拂而起,象一面忧伤而悲壮的灵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气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无暇他顾,飘然向大海深处越去。
海在一瞬间,向林默娘展开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样地裂开了,一层层的海浪象书卷一样排列分明。在重重叠叠的水波之中,鱼和虾在缝隙中行走。那青莲色的水流,是东海的老住户了,是父老乡亲们耕海的辽阔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带险恶,其实并不伤人。它从远道奔涉而来,不过是东海水国的匆匆过客,还将挟着万钩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马,脚力雄健,只要驾驶得当,远航的番舶便可以飞快地返回故乡了。不好!在恍若绿色梯田一般的水带中,林默娘突然发现丝丝缕缕血色的纹路。她以为自己体虚眼花,闭起眼睛,调理气息。待再睁开眼时,那红色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渐渐丰厚起来,象一股锈水,无声无息地潜入碧绿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红色的潜流那么神秘,那么陌生,裹携着一种恐怖的寒冷的气息,蜿蜒而来。
林默娘焦灼地紧绞起手指,还是理不出头绪。观天测海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有经验。再遇到父兄出海时那种貌似温柔的钩钩云,她是再也不会放他们出海了。天上钩钩云,三日之后雨淋淋……可眼前这股险恶的浊流,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全不知晓。怎样才能进开它们的灾祸,乡亲们在等着默娘!
还是父亲说得对,默娘该来测海了。现在,几天前的海潮一无所知,林默娘面对着的是一片残简,却要推断出一本书的学识。
默娘知道,人们都称自己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无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连,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林默娘决心攀上湄洲屿最高峰。
“默娘姐,万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险,小姐万一有个闪失,小眉如何向老爷交待!”小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让她走。
提到老父亲,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滚油中烹了一下,痛彻入骨,她屈指一算,父亲正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切盼她归去,但这一团未解之谜,如何向父亲陈说?面对乡亲们渴求的眼睛,默娘是让他们升帆还是收橹?
林默娘鼓起勇气,用力推开小眉。小眉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一向宽厚的林默娘也顾不上管她,兀自向湄峰爬去。
湄峰终于象一条卧蚕,臣伏在林默娘脚下了。湄峰上怪石耸立,阴森可怖鳞峋峥嵘。林默娘傲立其上,面对着苍茫的海天。
南来北往的风,象一条条勾摄人的绳索,缠绕林默娘而过,每一股都想将她攫入深渊。林默娘纤纤素手攀住岩石,仔细地观察着风的轨迹。渐渐,熙熙嚷嚷的风便在她面前规矩起来,象莆田街上过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异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试那瞬息而过的风的温凉;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飞逝而去的水雾,分辨蕴含其中的极细微的酸辣苦咸。风和雾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奥秘告诉林默娘。
蓦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极怪异的气味,她急忙耸动鼻翅,那气息又幽灵般地散失了,遗留给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来。
“小眉,这山顶风大,你快回家去。我还要到那块风动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说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顽石。
风动石仅一点触地,庞大的身躯被海风拨弄得如同滚珠,不要说登上去,就是看着也眼晕。
小眉知道劝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稳住风动石,想给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风动石上,风象残酷的巨掌,想把她抛进大海。她的双脚象生了根,钉在石缝之中,随风仰合。天和地象两页巨大的扇贝,林默娘屹立天地之间,象一颗红光烨烨的珍珠。
终于,林默娘看到了,在几千里之外,有一树黑色的棕榈开放在云间,它结着毒蘑菇一样的花朵,放散着煤炭般的黑光,旋转着向这里逼来。那血色的颗粒,那冷腥的气息,都是那黑色的怪物蒸蔚而来,那是龙卷风的踪迹啊!
“小眉,快走!”林默娘一个箭步跳下风动石,一阵飓风袭来,差点将她掳去,多亏小眉死死将她抱住。
她们快步下山,仍是默娘在前,小眉在后。林默娘一看到几艘帆船要起航,更是脚下生风,飘逸如飞。
海,真是诡橘之极。山下无风,海也异样的平静,几艘船已起锚。
“乡亲们,快快收帆。今夜必有……”林默娘大声呼唤,未及说完,一位邻居狂奔过来:“小姐,大事不好!老爷他……他过世了!”
林默娘一霎时并没弄懂这句话的含义,她还在想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倒是小眉哇地一声先哭了出来。
林默娘如遭雷殛一般僵立着。阿爸,您真的不等默娘,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吗?!
连日忧心如焚,加上方才与狂风巨浪精气相搏,林默娘一声未响,象被刀砍斧劈一样,直挺挺颓然倒在冰冷的海滩上。
人们忙着救护林默娘。
许久,林默娘才从昏迷中醒来。
“小眉,快告诉乡亲们,不能出海。”林默娘无力地吩咐完,这才大睁着无泪的双眼问大家:“阿爸他仙逝之时,您们谁在近旁?”
“阿默,我在近旁。”一位邻人垂手而立。
“阿爸他走时说什么?他可留下什么话?”林默娘急不可侍地问。
“他……他老人家没留下什么话……他说……”邻人左右为难,慌不择言。
“你倒是快说呀!我家老爷最疼爱小姐,他一定给小姐留下话了!”小眉急得恨不能伸手从邻居喉咙里掏出话来。
“老爷他说”,邻人下了决心,不管是何结果,他都该把老爷最后的话,告诉他最心爱的女儿。“老爷最后一直在呼唤:‘默娘,你在哪里……’直到瞑目
“默娘,你在哪里?”
林惟悫临终时的殷切呼唤,在寂静的海滩上回荡,被无数座礁盘重复着,化作巨大的轰鸣,敲击着所有人的心扉。
林默娘就在那里。在冰冷的海滩上,无泪、无声,宛若亿万斯年前就坐化在那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娘突然从自己胶结的睫毛之中,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她以为那是一个蠓虫。蠓虫却越来越大,生出白色的翅膀。那不是翅膀,是帆。那是一条商船。
“小眉,你把巨风的消息告诉大家了吗?”
林默娘焦的地问。
“告诉了。当地的乡亲们都听了您的话,收帆回港了。这是艘番舶,我也同他们讲了,但就是不听。”小眉委屈地说。
林默娘困难地向番舶走去,乡亲们默默地跟随着她。
“请问,你们是到哪里去?”林默娘用尽气力,声音还是很微弱。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招呼,番舶靠近岸来,船上走下一位长髯飘飘的番客,两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被一袭雪白的长袍。“我们要回大食国去。”他的汉话竟说得相当好,看得出是浪迹天涯的常客。
“大食国距闽海有十万里之遥,那是个极远的地方。”林默娘缓缓地说。
“看不出小姐闺阁之人,深谙海事,舟船日夜兼程,也需半年才可达。”番客略微收敛了一些傲气。
“既是半年才可到达,并不争片刻之时。你们今天不能走。”林默娘道出本意。
“海上此刻风平浪静,小姐为何阻拦我们?”番客佯做不知。
“今夜必起风暴,强行开船,恐有性命之虞。”林默娘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听的人无不为之一凛。
番客却朗声大笑起来:“鄙人舟揖海上数十年,这看天测海,不敢说百发百中,也八九不离十。看这天清如水,海平如镜,正是一路顺风之兆,请小姐不要阻拦。”
“今夜风之怪诞,前所未见。为了船上舟子身家性命,客人万不能走船。”林默娘口气坚决,毫无商榷之意,好象她是这般上的主人。
番客拂然变色:“这船上所载瓷器丝帛、珍珠翡翠,价值数十万金,压在港口一天,便要坐失利息千金。小姐百般拦阻,不知小姐可愿负担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