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树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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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日记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回顾所来径 孩子从幼稚国放学回来,兴高采烈地把他在树上捡到的实物拿给我看:
“妈妈,你看,一只透明的蝉。”
那是一只已振翅飞去的夏蝉所蜕下的蝉壳,土黄色的薄膜上很仔细地刻印了那一只蝉外表的所有的记录。那样精致而又美丽,因此真让人会以为:在我孩子的小手上停留着的,是一只透明的蝉哩!
造物真是不可思议的神奇。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只飞走了的蝉在离开前的一刹那会不会忽然有点不舍?会不会又再飞回来,再看一眼为它的蜕变所留下来的,那一件如艺术品般的纪念?
我想,如果我是那只蝉,我一定不舍得忘记。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画油画、画素描之外,又来写诗和写散文的原因了吧。
我是一个喜欢“回顾”的人。
走在山林里,喜欢回头,总觉得风景在来的路上特别好看。开车的时候,爱看后望镜,觉得镜里的景色另有一种苍茫之感。而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变换,都会使我无限依恋,频频回顾。
我喜欢回顾,是因为我不喜欢忘记。我总认为,在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时刻似乎都有一种特定的安排,在当时也许不觉得,但是在以后回想起来,却都有一种深意。我有过许多美丽的时刻,实在舍不得将它们忘记。
不过,这并不是表示说,我不喜欢“现在”与“将来”,相反的,我对今日的一切也极为珍惜,对明日的一切更充满了憧憬。而在我的作品里,好像总有一个特定的对象,年少的时候不能自知,但是今日的我已能够感觉到了:不管是十几岁时的日记也好,或者三十多岁时的札记也好,我心中一直有个倾诉的对象,那就是一个“明日的我”。
就是说:今夜,在灯下执笔的我,记载了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是为了,为了明日的那一个我,在一首诗、一篇散文、或者一幅油画之前,能够记起来一些很珍贵的感情与记忆,因而也能体会并且明白我今夜的这一份深深的祝福与感谢了。
虽说岁月一去不复回,可是,在那一刹那,在恋恋回首的那一刹那,昨日、今日与明日不就都能聚在一起,重新再活那么一次了吗?
而我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谦卑的心 有一阵子,我住在布鲁塞尔市中心,上学途中必定经过拉莫奈广场,在广场的角落经常有一位老太太在那里摆个小摊子卖花。
有一个春天的早上,天气好冷,行人不多,她的摊子上已摆满了黄水仙,嫩黄的花瓣上水珠晶莹,在朝阳下形成一种难接的诱惑。我停下来向她买了一束,她为我小心地包扎起来,然后,在她把零钱找给我以后,我看到她匆匆地低头画了一个十字。
我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她:
“请问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向我微笑:
“小姐,我每天在卖出第一束花时,都要向天主道谢。”
以后,每当我起了骄傲的意念时,我就会想起这一位卖花的老妇人,和她的谦卑的心。
卖石头的少年 来这里之前,就有朋友曾告过我们,加德满都的乞丐和小贩都很会缠人,比起印度的虽然逊色,但对我们这些从台湾去的观光客来说,已经很够我们吃不消的了。
他们一点也没说错,阵势果然惊人。不管到哪一个风景区,乞丐和小贩都是一涌而上,要从他们之中脱身实在不容易。眼前美丽的风景根本没有办法看,开始的时候还可以边站边走,到最后受不了的时候真的只有拔足狂奔的份儿了。所以每一次出去,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除了有几个比较遥远的郊区是例外,差不多的观光区都是这样,让人心里觉得很闷、很不舒服。
其实,尼泊尔除了因为山区交通不便以外,一般民众的生活并不十分困苦。我们在街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阶级的人,他们并不注意我们这些观光客,自在而安适地走过我们身旁。他们其实是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里,所缺的也不过是些机械文明的产品,和因这些缺少而引起的一种向往和欲求罢了。假如我们不去,他们恐怕连这种欲求也不会有的吧。
假如我并没有机会能自由地在他们的街头闲逛,假如我只是一个只在某些特定的风景区里湖览了一下就走了的观光客,那么,尼泊尔和尼泊尔人给我的印象可真是很糟糕的了。
那个少年就是在那种时刻里出现的,所以,一开始时,我根本不要理他。那天早上,是星期二,是印度教的圣日,在山上有一个祭典,用活羊、活牛来做“牺牲”,在祭典中献给神祇。我们一早就坐车上山,为了要观看一种在别的宗教中已渐渐消失的祭典。
从停车的地方到祭祀的庙宇有一长段路,一下车,小贩就围上来了。这已经是到加德满都的第二天了,同样的经验已发生过很多次,所以,同行的导游和朋友都互相告诫:
“千万别停下来买东西,赶快走。”
在我埋头疾走的时候,那个少年一直跟在我身旁,手里拿着两块红色的小圆石头要卖给我,一路上,从四十卢比(Rupee,一卢比相当于新台币三元)已经降到二十卢比一个了。他个子不大,瘦瘦长长的,一脸羞怯的笑容,声音也比旁人来得尖细,还带着点童音。
也许就是那童音触动了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向他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现在不能买:
“也许等一下回来再跟你买吧。”
我是想这样把他打发走的,可是,他有点失望地对我说:
“不行啊,等一下我就要会上学了。”
是真的吗?眼前的这个孩子竟然是个半工半读的可爱少年吗?
他大概看出我的惊讶与猜疑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夹子,把里面的学生证拿给我看。他告诉我他上几年级,现在我已经忘了,但是我还记得他那种迫不及待想让我相信他的那种感觉。
“你今年几岁?”
“十四岁。”
浅色的眸子,深棕色而瘦削的双颊,是阿里安种的血统,脸上有一种很天真顽皮却又很知礼的表情,我开始喜欢起他来了。我想,他的老师一定也喜欢他的。
当然,他手上的石头是以二十卢比的价钱卖给我了,我又帮他向同行的朋友们推销了一些,然后,很高兴地和他摇手说了再见。
在路上,我看他还在人前人后地推销他的红石头,大概想在上学之前多赚一点吧。在一个下坡的斜梯之前,我还帮他照了几张相,他在我的速写本上很整齐地留下他的英文地址,希望我把相片冲洗好了以后寄给他,我也很慎重地答应他了。
然后,有些买了他的石头的朋友跑来向我抱怨了:
“你叫我买他的,可真是上当了。人家别人才卖五个卢比一个哩。”
那时候,我心里还没什么不高兴,我只是觉得很好笑。本来就是嘛,在台湾本乡本上的,我也从来没还对过价,从来没能买到过真正的便宜东西,到了这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做观光客,当然是应该上当的。抱歉的是把朋友们给连累了,而连累的原因是由于我对这个半工半读的少年的一种偏爱吧。
可是,等到参观完祭典回来,在原来的路上又遇到他时,我的感觉就不对了。已经快十点钟了,他还没去上学,还能面对着我笑,我想,我那时候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怎么?你还没去上学?”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脸红了起来,讪讪地说:
“我马上就去了。”
我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心里很悲伤,这样小的孩子就为了生活开始讨好,开始欺骗,实在也由不得他。我本来不应该对他生气的,可是,我也找下到其他的对象来生气,穷困的生活,文明的侵入,物质的诱惑,都只是一些抽象的零乱的对象,没办法把它们抓过来痛骂一阵,我因此也只好用冷酷的面孔来对待眼前的少年了。
走了几步以后,他忽然从后面跑过来,追着告诉我:
“我现在就去上学了,再见。”
我敷衍地回了他一声再见,看着他慢慢地向山路上后退,心里想:何苦呢?要等着我们这一车观光客走了以后再出来做生意,恐拍要耽搁不少时间,损失不少金钱吧?这小小少年,为了自尊,不得不躲藏起来,是我的错。我不该太相信他在前,而又太伤他在后,这件事,实实在在是我的错啊!
上了车以后,心里还在想这件事。刚好有个朋友坐了过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上当了!二十个卢比买块破石头。”
“是啊!上当了啊。”
我嘴里漫应着她,心里却还想着那个红着脸在后退的少年,此刻正躲在哪里呢?该不是正在哪一处草丛里目送着我们的游览车慢慢地开走吧。我倒希望他再坏一点,不要那样在意我这个笨观光客的脸色,一个只拿出二十个卢比的观光客,有什么资格来伤一个少年的心呢?
车子在山路上慢慢地开着,路旁草木葱茏,好一片仙境般的土地。也有些学生拿著书在前面走着去上学,车子过来的时候,他们嘻笑着闪开。原来也有这样幸福的年轻人,不为生活所愁困、所羞辱的年轻人。
“哎呀!席慕蓉,快看!那不就是你的小朋友吗?”
全车的人都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从后车窗的大玻璃看出去,在四五个手上都拿著书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中间,那一个相形之下显得特别瘦小的少年,兴奋地向我们挥着手的少年不就是他吗?
感谢李南华,是她眼尖,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他手上拿着几本书,因在我们车后奔跑着,一面咧开着嘴笑,一面拚命向我挥手,脸仍然是红红的。
我的脸一定也红了,手忙脚乱地,又想打开旁边的窗户,又想继续朝车后的他挥手,嘴里还一直嚷着:
“唉呀!是他啊!是他啊!”
要感谢为不只是李南华,我还要感谢那宽厚的命运,给我们安排了这样的一次相会,让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抱憾,让他能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让我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上天待我们真厚!
他们的学校就在路旁,车上的朋友在车子经过时都看到了,唯独我没有看到,因为,我仍然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向我挥手、越来越小越模糊的身影,在心里小声地向我的少年朋友说再见。
那时候,我心里的快乐是说也说不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