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忧郁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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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 便不知不觉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 说:“你没有功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 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叫我坐下, 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很沉闷啊!”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说:
“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
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他便沉着的问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
“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 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 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也……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
“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
“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不过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说:“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 观,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 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 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 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 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 方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 是第二步。因着凡百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定了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
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己思虑,不想同谁谈论述说的,而且空谈也无裨实际,何必预先张张皇皇的,引人的批评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问起来,我们又是从小儿同学,不是泛泛的交情,所以大略对你说一点,你现在可明白了罢!”
这时我站了起来,很诚恳的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奋斗 到底!祝你得最后的胜利!”
他用沉毅的目光看着我说:“谢谢你!体能以和我一同奋斗么?”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