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管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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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的地理位置是和别处不同的,它位于三县的交界处。南地由A县管辖,东地是B县的防区,而西地和北地又是C县的地盘。整个村庄被三个县瓜分。哪个县也不敢说这个村庄是他的,哪个县也不敢说这个村庄不归他管。庄上的人见了面彼此打招呼:“嗨,上午去哪个县旅游,下午又到哪个县观光。”一日游三县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就像金三角给贩毒者提供一个舒适的温床一样,特殊的地理位置给偷菜贼提供了一个便利的自然条件。在南庄偷了菜,跑到村东,便出县了。被偷的庄户到A县派出所去报案,A县派出所民警要想到B县的防区破案抓人,先得和B县的公安局取得联系,B县公安局再通知基层派出所协助。这样一折腾,给偷菜贼腾出充裕的逃跑时间,破案率极低,民警脸上很没面子,时间长了,他们也想出个法,再有人报案,民警就说:“这片儿不归我们管,你到那边报案吧。”到了那边,那边也这样说。这样,你推我我推你,相互推诿,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偷菜贼却逍遥法外,越发胆大。因此,周庄及其周边的村民,也都不敢再种瓜果蔬菜了。
自己不种又想吃,怎么办呢?到集市去买。到集市去买是那么容易的吗?自己的村庄属于三不管,A县的修路队修到离本村六七里不修了,认为该B县修,留下一段断头路。B县的柏油路修到离本村六七里也停了工,认为该C县修,留下一段断头路。C县的施工队也不愿吃亏,干脆也不修。因此,周庄四周的道路都是土路,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发,都要走六七里地的土路才能赶上柏油路。村庄离集市有十多里,赶集走的基本上都是土路。旱天是尘土飞扬,赶趟集落身灰;到了涝天,更是艰难不堪,不管骑自行车还是开电动车,一路的“水泥”,稍有不慎就摔跟头。村西的老王头,下雨天去集市上买了五斤黄瓜,回来的路上翻了车,肋骨断三根,花一万多的医疗费。村里人给他开玩笑:你买的黄瓜“便宜”呀,五斤黄瓜一万多。因此,周庄的人买菜大都不讲价钱,而且买的又多。经常卖菜的人都知道,凡是不大讨价还价且买的多的人,大都是周庄人,也有的在买菜的时候给卖菜的人悄悄地捎话:你咋不到俺庄去卖呀,俺庄的菜卖得又贵又快。
捎话的人多了,就有人动了心。有几个不怕路远路烂只要多卖钱的菜农一联络,便决定到周庄探一次险,看看到底怎么样。
二月初八,来到周庄,车还未站稳,称还未摆平,就有人围了上来,价钱讲好就开始称,一气呵成,不到十点,便凯旋而归。
尝尽买菜苦头的周庄人,对卖菜人也格外地照顾,提前给你扫扫地,清清障。夏天给你端盆凉水,洗把脸,降降温,冬天给你递杯热茶,暖暖身,把卖菜人的心暖的热乎乎的,卖菜人便不自觉地为周庄人做了活广告:二五八咱上周庄吧,周庄的人好,菜价高,卖的又快。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卖菜的越去越多,自然买菜也越来越丰,渐渐地,周庄形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集市。
眼看着卖菜人在周庄独领风骚,其他行业也不甘示弱,推销服装的、卖杂货的、搞餐饮的……也都纷纷介入。天刚亮,大街上就有人吆喝:“热烧饼……胡辣汤……”还有的妇女,故意拖着长腔:“八宝饭……热粽子……”周庄真有点儿商贾云集的繁荣景象。
周庄人看到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得来的丰硕成果,很有成就感,他们憧憬着周庄发展繁荣,有点儿飘飘然。
唐老鸭不这样看,他认为周庄的繁荣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唐老鸭”名字叫能豆儿,只因为他长着一个长脖子,脖子安着个小脑袋,长身子短腿,股关节好像不太灵活,走起路来,屁股随着大腿一扭一扭的,活像一只笨老鸭。因此,别人都喊他“唐老鸭”。
别看他长的笨,头脑很是灵活,三角老鼠眼滴溜一转,就一个点子。在上高中的课间,他到伙房里喝水,把水泼到地上,像稀糊糊,险些把大师傅滑倒,被训了一顿,他很恼火。第二天,他便把事先捉到的一只蟾蜍塞到馍中间,放在蒸笼里,陷害大师傅不讲卫生。校长知道后大发雷霆,后来调查发现,此事是唐老鸭所为,便将其开除出校,提前毕业。
回到家里,地不下,活不干,害脏怕累,爹说他娘劝他,他不但不听,反而顶嘴,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打麻将。父母看他不稂不莠,便暗自商量:“这孩子是个不成材的主,干脆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算了。”于是便到东庄媒人家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他保媒,一连保了两个,人家都不愿意,最后媒人给他介绍个寡妇,才勉强结婚。
结婚三年,寡妇给他生了一双儿女,唐老鸭心里很高兴,高兴之余,少不了听寡妇的一番牢骚和埋怨:“看张三家的孩子穿多好,李四家的新家具多漂亮……”而后点着唐老鸭的鼻子:“你是咋弄的,整天打牌、喝酒,没本事挣钱,草包一个……”,把唐老鸭骂的头大眼晕,脑子嗡嗡作响。
整天为钱发愁的唐老鸭,三角眼一转,灵机一动,想到了日渐繁荣的集贸市场,用他的话说:“立足本地,发家致富,别的市场都有人收管理费,而周庄没有,我何不充当这个角色,既轻松又挣钱。
六月初八,唐老鸭吃过早饭,挎上一只脱了皮的小皮包,拿了一沓自己印的发票,到集贸市场上收管理费。收到了南头,B县地盘上的地痞不愿意:“你是C县的,到我们的地盘上收钱,不行!”说着推了唐老鸭一把,唐老鸭也不甘示弱,顺手抽出腋下的皮包,朝那人脸上砸去,正好砸住那人的双眼,随后又趁那人捂眼之际,照住胸口连打两拳,谁知那人个大体胖,虎背熊腰,两拳下去并没有把他打倒,等那人缓过神来,照着唐老鸭脸上连打几拳,把他打的人仰马翻,然后又朝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两脚,疼的唐老鸭捂着屁股嗷嗷直叫。
回到家里,越想越憋气,第一天上街,钱没收成,反挨了一顿打,越想越没有面子,吃过晚饭,召集他的狐朋狗友,到饭店里点几个菜,掂几瓶酒,让他们喝的面红耳赤,然后诉说被人“欺负”的经过,让他们替自己报仇,酒足壮人胆,人多势力众,唐老鸭领着他们来到那地痞家,一齐下手,把他打的一塌糊涂,住进了乡医院。后来经派出所调解,唐老鸭既要陪了人家的医疗费,又要给人家道歉,此事才算了结。
经过这场械斗,他清醒地意识到:要想发这不义之财,必须得找一靠山,给自己撑这门面,便对自己的亲戚朋友在脑海筛选了一遍,有没有适合这个角色的。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人,寡妇娘家的三表哥,在工商局负责市场管理这一块,靠住他再适合不过。
其实,寡妇的表哥也早有此意,想在周庄找个代理人,发笔外财。听唐老鸭说明来意。两人不谋而合,很快便给他们办了证照,存了档案,唐老鸭堂而皇之地当上了一名名正言顺的“市场管理员”。
找到了靠山,有了护身符,唐老鸭在市场上有恃无恐。每逢集市,他戴上两元钱买的墨镜,穿上从破衣堆里拣出来的比较合身的“新”衣服,腋下夹着个变了色的皮包,吐口唾沫当头油,往头上抹了抹,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有“身份”的人。十点左右,赶集的人陆续到达,买卖开始兴隆,菜农摊贩们专心做自己的生意,没有时间躲避他,也没时间与他讨价还价。本来局里规定每个摊位收两到三元钱,而他却趁机会加价添码,每个摊位收五到六元。积水成渊,积沙成山,久而久之,唐老鸭成了“富裕户”。
进入腊月,供需两旺,生意火爆,他收的更多,遇见亲戚朋友,塞给一捆菜,递上一支烟,堆上一脸笑,他就少收两元,这既给了面子,自己的收入又不减,一举两得,唐老鸭洋洋自得,可亲戚朋友们却满肚子委屈,转脸便嘟囔:“唐老鸭,呱呱呱,来到谁前跟谁抓瞎。”遇见生人,多要两元,你敢讨价还价,便两眼一瞪,满脸朱赤,抢前一步,夺走你的秤,推走你的车,最后还得让你加倍赔钱说好话。对付菜农,他有的是办法,好像他是一位天生的市场管理员,收管理费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
经常来周庄赶集的菜农们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王宇宙就是其中的一位。
王宇宙是一位离周庄十多里地东庄的菜农,因为家境贫困,高中没毕业,便辍学务农,断掉了上大学的梦想,长年累月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即使这样,日子过得还是很紧巴巴的。四十刚过,便满头的高粱花,满脸的络腮胡,额头上还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上去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与自己的同学相比,已经不像同一个年龄段的人了,没到年关聚会,小兄弟们拉着他住宾馆、吸好烟、喝美酒、吃名菜。酒席间,小兄弟们用既同情又惋惜的口吻:“宇宙哥,要不是当年你辍学,大学毕业证也有你一张。”宇宙听得心里酸楚楚地,但又故作无所谓的样子:“没关系,城里农村都一样,吃的都是白面馍。”话虽是这样说,可回到家里总是睡不好觉:自己这辈子再后悔也晚啦,岁月的河水是不会倒流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不知是上帝的恩赐还是苍天的补偿,王宇宙的小女儿天资聪慧,头脑灵活,又刻苦上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到学校开家长会,都得到老师们的一番夸奖,撩得宇宙容光焕发,心里美滋滋的。还有一位高三的班主任,拍着胸脯,信心十足:“大叔,给你的女儿准备大学的学费吧。”
宇宙的心里很清楚,大学文凭是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本人的聪明智商和刻苦努力,一部分是昂贵的学习费用。听班主任那胸有成竹的口气,女儿考上大学问题不大,只有看自己的后勤保障啦。他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烟雾包围他的高粱花子脑袋。自己靠什么给女儿挣学费,靠手艺,不行,自己不会;做生意,也不中,自己不懂行;种麦子玉米,卖钱少,来钱慢,也不行。咋办,思来想去,搭菜棚种蔬菜,卖钱多,来钱快,技术书上有,自己又识字,行,很适合自己。
这样,王宇宙来了个质的飞跃,由一个传统的庄稼汉,变成了一个懂技术的种菜好手。
到了搭菜棚第二年的阳历八月份,一个既让王宇宙高兴的手舞足蹈,又让他有点儿犯愁的消息终于传来。女儿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交给他,他接过通知书,双手掂了掂,沉甸甸的,两眼直直地盯着足足有一二十分钟,失控的情绪,像提了闸的洪水,举着通知书,大声地吼道:“我女儿考上大学啦,我女儿考上大学啦。”两行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晚上,妻子从箱底拿出一沓沓人民币:给,这是这棚黄瓜卖的钱,我一分也没敢动。”
王宇宙先一百,后五十,再二十……的数,最后还有一沓五角的,共有八千五百四十八,除去六千五百元的学费,还余两千,是女儿的生活费。“够啦,书费、生活费都够啦。”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自言自语。
忽然,他一拍桌子,猛地想到了什么,对,还得给女儿买一套赶时髦的新衣服,上大学,不能穿的土里土气的,让人瞧不起。然后问妻子:“还有没?”
“把一块的五毛的都拿出来了,还会有?”妻子回答。
从女儿入学,一直到高中,自己没有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服,小时穿哥哥的破的,大了拾姐姐的旧的,反正没有一件是照着自己买的。考上高中那年,给她买了双鞋子,她穿了三年,鞋底断了,就剪一块硬纸屑垫上,一直陪伴她考上大学。每每想到这些,王宇宙的眼角都湿湿的,感到亏欠了她。上大学绝不能再这样,花大价钱给她买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衣服,不能土里土气的让人瞧不起。他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孩儿他娘,明天周庄逢集不逢?”
“迷了吗,明天二十八,咋会不逢集。”妻子埋怨道。
“明天我去赶集,把留着自己吃的那点黄瓜卖了,给女儿买套衣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宇宙便把三轮车骑到了菜棚,摘了黄瓜装上车,满身是劲地到周庄赶集去了。
经过十多里地的颠簸,他感觉有点儿饿了,肚子咕咕地直叫,他走到卖胡辣汤的摊前问价,老板娘甜甜地一笑,脆生生地:“汤是一块钱一碗,包子是两块钱一份,同志,你坐这。”然后又热情地拍着旁边的一个座位。
一碗汤一块钱,包子两块,加在一起三块,刚好够交管理费,肚里没有饭,紧紧腰带,忍忍能过去,不交管理费却过不去。他恋了一眼那香喷喷的包子,自言自语地:“省了吧,嚼根黄瓜不要钱。”老板娘斜了他一眼,冷冷地撂了句:“吝啬鬼。”
来到菜市,找着位儿,扎好车,摆平秤,伸开布,把黄瓜把朝里,花朝外码的整整齐齐,绿茵茵的,煞是好看,让人一看就产生买的欲望。
今天该是宇宙的运气好,九点刚过,黄瓜便卖去了一大半,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愉快的招揽着每一位顾客:“同志,买我的黄瓜吧,又嫩又脆,还无公害……”
“别说了,把你的管理费交了。”宇宙正兴致勃勃的向顾客介绍自己的黄瓜,猛然听见让交管理费,他抬头看了看,是唐老鸭,高涨的心情像锅开水猛地倒进了一盆凉水,一下子冷了下来,脑袋懵懵的,心口扑扑地跳,手有点儿颤地向包里摸了摸,而后又抽出来,给顾客掬了把黄瓜,也不知先给唐老鸭拿钱正确还是先给顾客称黄瓜正确,不知所措。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唐老鸭大声地催。
王宇宙又放下掬在手里的黄瓜,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先给唐老鸭拿钱是正确的,抖着右手,向包里摸了摸,把省下来的一顿饭钱递了过去。
唐老鸭接过三块硬币,捏了捏,很不满意地使劲瞪了他一眼,瞪得宇宙矮了半截:“不够,再拿三块。”
“我的天,还得三块。”他冒汗了,三块钱能买一顿饭,六块钱能吃两顿饭,他有些忐忑不安。
“老弟,这回我的菜少,下次拉多了,多给点,中不中?”宇宙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过去,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唐老鸭使劲地拨了一把宇宙递烟的右手,“菜少、菜少,菜少不也占个位,熬恁长时间么?净找客观理由,快点,再拿三块。”唐老鸭咄咄逼人,不容置辩。
王宇宙一哆嗦,不知是说错了嘴还是被逼上梁山:“别的集市上要三块,你为啥要六块。”
不听这话,唐老鸭还表现的有点素质,听了王宇宙揭自己的短,他那不分横竖丝的脸,顿时由红变紫:“你还敢讨价还价。”飞起一脚,把黄瓜踢出老远,而后又抢前一步,夺住王宇宙的秤杆,宇宙也不迷瞪,一手抓住秤杆,一手护住秤砣,唐老鸭往前拽,王宇宙往后拉,两人你争我夺,僵持不下。
旁边围了很多人,七嘴八舌,买菜的不评他的理:人家拉那一点菜,收人家六块,卖的钱还不够他的哩。卖菜的对他的蛮横也早恼恨透顶:早该给他理论理论啦。
唐老鸭没有制服王宇宙,气的怒发冲冠,拽住秤杆,使劲一掰“咔嚓”一声,秤杆便一分为二,他扔掉秤杆,又扑上去夺宇宙手里的秤砣。
“住手。”秤砣没抢到手,听见背后有人吼了声。
唐老鸭回头往人群中一看,见一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胸前佩戴着一个长方形的工作证,他认得字,这位是工商局专管集贸市场的副局长。
副局长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怒视着唐老鸭,把他刚才的威风射得一扫而光。唐老鸭脖一缩,头一勾,两眼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真像一只蔫了的鸭子,堆在一旁。接着,副局长用严父训子的口气:“你像管理员吗?你是一个市场敛财的祸手,你已经被除名了,把多收的钱退出来。”然后又指了指王宇宙,“折断人家的秤,赔人家!”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报应啊,报应啊。”
菜卖光了,集赶完了,王宇宙轻松的蹬着三轮车。一阵微风吹来,轻轻地抚抚他的身,摸摸他的脸,凉丝丝的,痛快极了,他抬起头,忽地发现前面的路越来越平,也越来越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