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豹食子复仇记

我的故乡南翁口子屯位于大兴安岭的伊勒呼里山中，周围是无边的茫茫林海，鸟兽众多。1985年，我初中毕业，经不住同村李西省的威逼利诱，加入了他的团伙，专门盗猎野兽。他告诉我这是一本万利的好营生，我们只管捉，有人负责销售。当年野生动物的保护措施还不过硬，李西省又贿赂了各级干部，可以明目张胆地干。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人生的一次严重失足，我是怀着忏悔的心情回忆下面的事的。

李西省心狠手辣，我对他的很多行为是看不惯的。对一些较珍稀的野兽，李西省让尽量活捉，因为价钱贵得多。一天我们在深山转悠，意外地发现了一只小东北豹(分布在东北地区的金钱豹，数量比东北虎还少，现为国家一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立即围过去捉住，塞进了猎袋中。在几十米外还找到一个很隐蔽的山洞，估计是东北豹的巢穴。老豹出去觅食了，小豹自己跑出来玩儿。

一向诡计多端的李西省灵感突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要用小豹诱出老豹，将其活捉。东北豹虽是凶残的猛兽，但哺乳及抚育幼崽期间母性十足，爱意颇浓，发现孩子丢失，定会不顾一切寻找营救的。

转过天来，我们四个人在李西省带领下，抬着各种物品进了山。很快来到距豹穴不远的一棵大松树下，李西省让人把小豹的脖子上套上项圈，用钢链拴在树干上，又攀上树，在巨大的树枝间撑开了一张尼龙网，网口冲下，正罩着小豹。干完后，我们撤到了一百多米外的石壁下，耐心等待。

果不出所料，一个钟头后，小豹凄惨悲切的叫声终于弘来了一头大东北豹。它个头很大，全身橘黄色，布满了黑斑和古钱状圆圈，绚烂夺目，腹部垂下的乳头证明它是只母豹。它大概已在山中奔走寻觅了很长时间，此刻一见爱子，当真是喜不自禁，不顾一切地冲到松树下，叼起小豹的脖子转身就跑。

结果可想而知，小豹被钢项圈勒得直翻白眼，差点断气儿。老豹大骇，忙放下小豹，见是钢链拴着孩子，立即抓咬起来，可那钢链系精钢打造，坚固异常，它咬了半晌，无济于事。

此时老豹已完全暴露在射程内，且没什么防范，若开枪的话，准没跑儿。但李西省不下令，谁也不敢动手。他可不傻，打头死豹只能得张兽皮和一堆骨头，肉也不好吃，卖不了大价钱。而捉到活的可不同了，卖给马戏团或动物园，起码三万五万，而且这是母子一对儿，更加抢手。

老豹咬了足有半个钟头，直咬得嘴角淌血，也没咬断。它彻底绝望了，用鲜红的舌头舔着爱子，呜呜直叫。眼瞅着孩子身陷绝地，自己却眼睁睁不能解救，哪个当妈的能受如此煎熬?满腔仇恨化作了愤怒和疯狂，老豹雷鸣般狂吼起来，山谷中回音阵阵、令人胆寒。它抬头瞥见了悬在头顶的大网，怀疑是它在作怪，猛地跃起，张嘴欲咬。东北豹的弹跳力极强，一下跳起了几米高!

经验丰富的李西省岂肯怠慢，使劲一拉引线，坠着石头的大网径直砸将下来，网口正对准跃起的老豹，一下一下，老豹整个被装入大网之中，活动的网口也瞬间合上了。

“快上!别让它跑了!”李西省一声令下，我们放下猎枪，手持木棒一窝蜂般冲过去。老豹不肯束手待毙，暴跳如雷，狂抓滥挣，但尼龙网很结实，越缠越紧，令它无法施展。我们瞅准空子，一顿猛揍，终于把它打昏，牢牢绑住，抬下了山。

两只豹子都被关进了李西省家的一间专门关野兽的石屋中，锁上了大铁门。老豹苏醒后，见已身陷囹圄，悲怒交加，连冲带撞，好一通折腾。但石屋是特制的，它根本跑不了。

一天一夜后，老豹终于精疲力尽，口唇干裂，眼神发散。李西省冷笑儿声，往里面扔了儿大块兔肉，这叫软硬兼施。饿极了的小豹立即跑过来大吃，老豹却叼开小豹不让它吃，自己也坚决不吃。李西省说：“哼，还挺有骨气，饿你三天，看你还嘴硬不!”

三天过去，老豹已瘫软在地，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眯着的眼偶尔露一下凶光，真跟死了一样。看来，这是只性情十分刚烈倔强的老豹，宁肯饿死，也不吃人喂的肉，要想把它驯服太难了。倒是那只小豹可以造就，它这几天可没少吃肉，见了人就摇头摆尾。

很快有了消息，销售人员联系的一个马戏团有意买下这对金钱豹。经过一番周旋，马戏团愿出大价钱，并说两天后就派车来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西省乐得合不拢嘴，露出了两排大黄牙。

到约好交货的头天下午，我们把两只豹子装到一个大木笼中。老豹看上去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压根儿不动一下，软得像个面团。是啊，一连七八天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滴水，铁打的也受不了哇!但李西省仍让打了麻醉枪才动手。

两只豹子都被扔进木笼，锁好了笼门。赶明儿往车上一装，就万事大吉了。李西省狞笑着对老豹说：“你很快就能尝到电棍和皮鞭的滋味了，看你听话不听话!”考虑到一笔横财已经到手，李西省决定出出缸，弄了很多山珍野味请人烹调，又买了很多酒，招待村干部和亲友。

当晚，李西省家中屋内和院落里共摆了六七桌，杯盘罗列，香味扑鼻，酒气冲天，人声鼎沸。李西省喝得最多，脸红得像猴屁股。

为了摆酒席，木笼已挪到了我家院中。我回家时捎了一袋红烧野猪肉扔入笼中。小豹闻见香味，早已垂涎欲滴，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并对我抛来感激的目光。我越看它越像我家的看门小狗。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它会在马戏团中茁壮成长，并被驯化成一流的动物演员，表演各种精彩有趣的节目，博取人类的笑声。

而老豹依旧无动于衷。它的沉默让我心底隐隐一震，没想到野兽能如此有骨气。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屋睡觉了。

大约凌晨两点钟，我被一泡尿憋醒，方便完回来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后来索性坐起，往窗外看，正好可以看见那个木笼。

我当时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胃口难受。突然，我发现那老豹站起身来。要知道，几天来它一直是趴着或躺着的。我大感意外，屏息观察。

只见老豹慢慢移到睡着的小豹跟前，张嘴在爱子脖颈上亲吻起来。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呢?也许老豹快饿死了，临死前精神一会儿，正在与爱子吻别吧。

小豹吃得饱睡得香，毫无知觉，依旧打着呼噜。看得出老豹非常的伤感，满怀着对生的眷恋，更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它的身子颤抖着，不知是否在抽泣?但是突然它的绿眼中射出怪异可怕的凶光，嘴巴用力一合，只听小豹低声呻吟，并使劲挣扎，但老豹的粗爪死死压住它……片刻间，小豹已身首异处，鲜血遍地!

啊，老豹竟然咬死了亲生子，这怎么可能呢?我忙使劲揉眼，只见老豹凶相毕露，毫不迟疑地舔吸着鲜血，随即又大口吃小豹的肉。

真是骇人听闻!我的眼一下子直了，但联想小豹几天的表现，马上明白了，是因为小豹吃了人喂的

肉!在老豹看来，小豹已经变了，不再是自己从前的宝贝。它也许想与孩子一起绝食而死，决不向人类妥协，但小豹太不争气了，眼看就要沦为人类的玩物。在崇尚自由的猛兽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它太爱孩子了，正因为太爱它，又不可能救走它，只能杀死它，这是拯救自己孩子的最后的方式了。

另外，它也决非如人们看到的那么虚弱。众所周知，猛兽可以一次吃下几十斤肉，也可以一连十天半月不进食。这么多天，它一直在忍耐，麻痹我们，等待时机。

老豹不大会儿便把小豹全部吞下肚去。吃饱后，它来了精神，伸鼻子在木笼中乱嗅起来，并不时警觉地向四周张望。

这个木笼由不太粗的木杠钉成，比较陈旧了。本来是打算在外面再罩一层铁丝网的，但当时李西省见老豹已瘫成一团，也就没罩。老豹很快盯住了一根木杠，用利齿啃咬起来。它不想放过任何获得自由的机会，对它来说，这个漏洞也许足够了。

它想逃跑，我的天哪!

我的酒一下子吓醒了，本能地在屋里大叫起来：“来人哪!老豹子要跑了，快来人!”可惜我的声音由于恐惧而变调，也不够大，我冲到院中继续喊叫。老豹见状，知道阴谋已败露，索性甩开嘴大咬起来。

那根木杠显然是最脆弱的一根，很快被老豹子咬断了一半。我急了，忙抄起根木棒冲上去，使劲捅老豹子。老豹子大怒，低沉地吼了一声，用爪子猛打木棒，它的劲太大了，木棒撞了我一下，立即脱了手，我还险些倒地。

凭我是无法阻止它了，它随时可能冲出来!偏巧那天我父母都去串亲戚了。没人帮忙。我只好跌跌撞撞地跑到李西省家。他家院里有一面大鼓，是围猎用的。我上去就大敲起来，鼓声震破了夜的宁静。

鼓声就是敌情警报，十几个汉子闻讯陆续来到院中，李西省也出来了。问明情况后，他气急败坏，但仍不相信煮熟的鸭子会飞。他叫大伙儿别拿枪，还是要活的，天亮还等着交货呢。

十几个汉子手持木棒利器立即包围了我家院子，有大胆儿的进门一瞅，妈呀!木笼已经空了，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一个黑影飞一般从墙头上凌空跃下，掠过几人头顶!

“快打!别让它跑了!”李西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带头抡棒冲向老豹。众人也呼啦啦席卷而上，嘴里大呼小叫。

老豹落地后，看样子无心恋战，但被团团围住，无法脱身，不由兽性大发，狂吼几声，疯狂地发起反扑，与人群展开肉搏!

村民们大多还没醒酒，头重脚轻，力不从心，只是仗着人多，虚张声势罢了。几次交锋下来，便被抓伤了七八个。大把的钞票拿不到手，李西省岂肯罢休?他怪叫一声：“捉住豹子，我赏一万!”并疯子一样挥棒朝老豹尾根砸下。老豹子挨此痛击，顿时怒不可遏，转身一个排山倒海般的扑压，把李西省扑倒在地!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鲜血满地……人们都吓傻了，纷纷往后退。老豹子趁势逃窜，消失在夜幕中。

愣了半晌，人们冲过去看，李西省的脖子几乎被咬断了，露出了半截喉管，向外喷涌着血沫……这个亲手杀死过无数野兽的盗猎团伙头目最终死于野兽嘴下。

群龙无首，团伙也很快解散了。

我从那以后便改邪归正，离开故乡发展。我是那夜老豹脱逃事件的惟一全程目击者，每每回想起来仍是浑身颤栗。那头母东北豹让我明白，并不是所有灵魂都能被征服的。也许有人说它残忍，连孩子都吃，但也许它正用这种方式维护了自己种族的尊严。试想，假如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被人类圈养在动物园或马戏团，在大自然中再看不见它们的身影，那不是很可悲吗?人类应该为它们保留最后一片天地，它们有权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