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3887
我爷爷刚满十四岁,就被我太爷爷送进北京城里的高记饽饽铺,成了一名小工。
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太爷爷的娘疼老大,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老大也能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了,可老太太执意把老大送进了学堂。太爷爷喜欢心眼儿多讨人喜欢的老三,任他在街上疯跑疯玩儿。我爷爷这倒霉疙瘩就被送出去自谋生路了。
我爷爷自小在家就不受待见,家里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体就没发育起来,胳膊和腿细得都跟麻秆似的,手上也没劲儿,和不了面,起不了屉,嘴巴也笨,说不来吉利话,招呼不了客人,就只能干些跑跑颠颠的活儿,或给主顾们送点心。
腊月的一天,爷爷又给城北的祁家去送点心。刚到祁家门口,就见祁家大门猛地拉开了,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丁推搡着一个满面血污的人到了门前,猛地往前一推,那人就磕磕绊绊地滚下了台阶,痛苦地蜷缩在那里呻吟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我爷爷忙跑过去,见那人是祁家的采买,以前常到铺子里去定饽饽的,所以认识。他忙把采买扶到墙边,让他靠着墙根儿坐下,只见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渗出血来,显然伤得不轻,忙问是怎么回事。那姓林的采买就说,他买回来的大米不知怎么掺了很多沙子,煮成米饭后,硬生生硌掉了祁老爷子的半颗牙。祁老爷子非常生气,怀疑是他做的手脚,就让护院把他绑起来拷问。林采买在祁家干了十多年,一向清清白白的,怎么会干这缺德事儿呀,那自是打死都不肯承认的。祁老爷子见问不出什么,也不能送官,就把他给赶了出来。
爷爷看他痛苦难忍的样子,就跑去请来陈郎中。陈郎中给林采买做了简单的诊治,发现他的腿被打断了,动不了。爷爷就跟陈郎中一起把林采买扶到诊所,给他的腿打上夹板,又给伤口都敷了药。林采买恨得咬牙切齿:“混蛋,哪天让我逮到你,看不把你的狗腿打成三截儿!”他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非要塞给我爷爷。我爷爷拒绝了,他看林采买伤得很重,眼下看病正需要钱,以后不能为祁家工作,将来如何生活还很难说呢,留着钱有用。
安顿好林采买,爷爷接着去送他的点心,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快到春节的那几天,我爷爷被太爷爷找回了家,一进家门,他就感到家里很不对劲儿。他奶奶搬到他姑姑家去住了,老大和老三跟着他娘去了姥姥家,他爹把他叫到跟前儿,严肃地说:“往后放假回家来回都要小心点儿。看有生人,就先别回家,绕绕圈子,把他绕没了再回来。要是有人问你是不是姓魏,千万别承认。”爷爷感到事情严重,不解地问:“爹,这是怎么啦?”
他爹不告诉他,却拿了一把菜刀放在门边,又把另一把菜刀压在了枕头底下,还彻底检查了一遍房子周围。
爷爷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但什么也没发生,他那颗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这天黄昏,他又放了假,从铺子回来,刚进村口,一眼就看到了林采买。林采买看到他,也是又惊又喜,跑过来抱住他的肩膀:“小兄弟,你住在这儿呀?”爷爷点了点头,也很高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林采买把他拉到僻静处,这才告诉爷爷说,他是来寻仇家的。原来,林采买已经找到那个卖掺了沙子的大米的人了,果然发现那人是故意掺进去的,就把那人的腿给打折了,又从那人的嘴里得知,这些沙子是另外有人卖给他的,还故意让他往米里掺。他只知道那个黑心人就住在这个村,却不知道住在哪个院。林采买问爷爷:“你快告诉我,老魏家是哪一家呀?”
爷爷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你找的是我们家呀?这个村子只有我们家姓魏。”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忙捂住了嘴巴。
林采买也愣住了。他使劲儿地一跺脚,语重心长地对爷爷说:“小兄弟,劝劝你爹,可别再干那昧良心的缺德事儿了。”说完,一甩手,气哼哼地走了。爷爷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听他那意思,黑心人是爹了。可他从没见爹卖过沙子呀。但他仔细一想,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爹原先是个铁匠,但好像听爹说过,铁匠铺已经关了,那爹到底在做什么营生呢?难道真是在卖沙子?他决定探个究竟。
第二天一早,爷爷还是早早地就起了床,出了门。他本该回饽饽铺帮忙,但他没有,而是在家附近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不时地探头往家门口看。不大一会儿,就见他爹扛着大锤小锤也出了门,走出了村子,钻进树林,进了圆明园。圆明园早在多少年前就被烧成了一片废墟,除了残垣断壁,就剩野树荆棘,爹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很快,他就明白爹为什么要进圆明园了。原来,他爹是奔着那些石头去的。圆明园是皇家园囿,里面本有雄伟的宫殿,有些用的是汉白玉。侵略者烧了圆明园,却烧不掉这些坚硬的石头。他爹进了园子,就把那些汉白玉的石头打成一粒一粒的碎粒。那些石头很白,爹的手艺很精,打出来的“米粒”跟真大米很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竟然都是石头的碎粒。
爷爷冲到他爹跟前,大声喊着:“爹,你怎么干这缺德事儿呀?”
太爷爷愣怔了片刻,忽然一巴掌甩在爷爷脸上,红着眼睛吼道:“我要是不干这缺德的营生,怎么养活这一家子人?恐怕你们早就饿死了!”爷爷也冲着太爷爷吼:“就是饿死也不能害人呀!”太爷爷的眼睛更红了,浑身气得发抖:“有本事你挣钱养家糊口,有本事你别花我这缺德钱呀!”
爷爷气哼哼地跑了。他决定逃离这个家,自己养活自己,再也不花太爷爷挣来的缺德钱了。他跑回了高记饽饽铺,但却得知掌柜已经把他开除了。他当时没明白,后来才想通,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帮了祁家记恨的林采买,祁家是高记饽饽铺的大主顾,人家跟掌柜的一说,掌柜的就不用他了。他揣着工钱走在街上,一时觉得茫然无措。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挨家挨户地打听,看谁家能用他。但一连打听了三天,还是没有人肯用他,而他那几个工钱早就花完了。他正走投无路,一个汉子拦住了他:“你找不着差事,就跟我到口外去贩骆驼吧。”
到口外去贩骆驼,那是个苦营生,但却很赚钱。爷爷正走投无路呢,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了。他跟汉子做了一番准备。那年月兵荒马乱的,路上小偷土匪也多,买骆驼的现大洋又要带在身上,确实很危险,要藏好这些大洋,也需要智慧。汉子常干这营生,干精了,看准了现在正是年关,是走亲访友的时候,就准备了两个饽饽篮子,将大洋用布裹好,放进篮子里,上面再摆几块饽饽,还有两瓶酒,让外人一看就是走亲戚的样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两个人就出发了。
那时候的口外,说的就是现在的内蒙古。出了北京城,就是北直隶;出了张家口,就是内蒙古了,转道向东奔卡伦;过了卡伦,就是沙漠。沙漠北边的骆驼才真正便宜,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但要过沙漠,凭他们的两条腿是万万不成的,需要骆驼帮忙。他们就先买了两只骆驼,走了十多天,才过了沙漠。
那边的骆驼果然便宜。汉子很快就买好了骆驼,正准备出发,就刮起了大风。草原上风大,沙漠里的风更大了,飞沙走石的,很容易迷路,冒险出发非常危险。汉子看走不了,就在客栈里喝起了酒。
这天,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在北边的呼兰山谷里,牧人发现了很多盘子和碗,盛传那些都是成吉思汗用过的圣物,很多人都请几件回家去供奉了。汉子听到这话,眼睛忽然亮了。
天色暗下来,他带着我爷爷出发了,直奔呼兰山谷。我爷爷看他还往北走,不是回家的方向,就问他去做什么。汉子说他要去呼兰山谷寻找圣物。他们顶着大风,直到半夜时分才到了呼兰山谷。汉子跳下骆驼来回寻找,还真找到了一些瓷器。他兴奋地扒起来,很快就扒出了一大堆。他兴奋地跳起来:“发财了发财了,我真的发财了!这些都是元代以前的瓷器呀,一只碗就能换一座四合院呀。”他们奋力地挖着,直到再也挖不出完整的瓷器了,这才住手。
那些瓷器整整装了两大箱子。汉子和我爷爷把它们都搭到了骆驼的背上。汉子对我爷爷说:“咱们不回客
栈了,这就走吧。”爷爷大为吃惊:“这就走啦?咱们那些骆驼怎么办?再说,咱们还没付人家店钱呢。”他
们临时出来,只骑了两只骆驼,买的那些骆驼还寄养在客栈里呢。汉子说:“咱可不能回去。蒙古人知道咱
们偷了他们的圣物,非把咱们抽筋扒皮不可。那些骆驼就留给客栈当店钱吧。”
我爷爷却瞪起了眼睛:“你怎么不守规矩了?你一声不吭走了,人家店家敢动你的骆驼吗?不光不能动,还得
天天供它们吃喝,你这不是害人家吗?”我爷爷在路上听到了很多贩骆驼的规矩。比如说蒙古人很厚道,店
家就有一个规矩:如果客人不明不白地不见了,客人留下的财物万万不能动,要等客人回来,或者等客人的
家人来认领。你丢下几十封骆驼在客栈,人家又还得替你养着,这不是坑人家吗。但那汉子却没等他说完,
就一把把他从骆驼上推下去,骑着骆驼,又牵着他那头骆驼,一溜烟地跑了。
我爷爷走了一天,才走回客栈,跟人家说明白了情况,请人家卖了骆驼来还店钱。钱全让汉子带走了,他一
分钱都没了,只有卖骆驼了,但人家店家却不肯卖他的骆驼,就让他住在店里,等着有了南来的客商,再让他
搭伴一起回去。
十多天后,还真等来了一位骆驼贩子,竟是林采买。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自然又惊又喜。林采买告诉他,他
也是没路可走了,才想到贩骆驼。听说那汉子载着两箱瓷器丢下他跑了,不禁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告诉
我,那两只骆驼到底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我爷爷一边想一边告诉他,那两只骆驼,一只装着那两箱瓷器,一
只带着他们准备的饮水和干粮。林采买迷惑地摇了摇头说:“他真是昏了头了。这不是找死吗?”
我爷爷也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林采买说,他已经跟老贩子打听得清清楚楚了,要想贩骆驼,有一件事是万万不可忽略的,那就是骆驼的吃
食。骆驼可以三五天不吃东西,但绝不能七八天还不吃东西,那是要饿死的。爷爷也想了起来,他们从卡伦
出发的时候,店家给他们准备了很多草料,半路上就都让骆驼吃了。但这汉子为了这两箱瓷器,竟然没备一
点草料就奔进了沙漠里,那还不是找死吗?
后来,他们在沙漠里看到了两只骆驼和一个人的尸骨,一只骆驼的尸骨上还压着那两只装满瓷器的箱子。
林采买叹了口气说,骆驼和人都被狼吃了。
我爷爷心惊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庆幸。幸亏自己想着付人家店家的店钱,才没跟他一起跑掉。否则,自己也
是这个下场。从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做一个好人。
爷爷临死前拉着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做个好人。”
那是2007年,说完这句话,爷爷安然离世。
爷爷活了九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