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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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在微信上看到朋友转载的一张照片,觉得照片中的人物很眼熟,就放大了看,立时呆住了。那人正是我的父亲。凛冽的寒风中,他站在公交车站上等车,这时仍不忘拿着一本书在看。寒风刮起了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他的衣角,但他还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书,脸上欣然有陶醉的表情。我心里一酸,竟蒙蒙地有泪。
晚上回到家,我把照片展给父母看。父亲笑笑说,那天他太想看那本书了,看看车还没来,就掏出来看上了,谁知还被人拍了照啊,还上了网。母亲说,看看,这形象,这气质,哪像个普通干部,倒像是个优雅的学者啊。父亲就笑,可别这么说,不然,会让学者笑掉大牙的。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把我丢在了一边,也把我关注的主题忽略过去了。
或许,他们根本没拿这张照片当回事,不过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场景,是父亲诸多生活片段中的一帧截图。因为我父亲是个书虫,几近痴迷。自打我记事起,就记住了他看书的样子。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是他雷打不动的看书时间。这个时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撼动他。其余的时间里,但凡有点儿工夫,他也都要捧起一本书来看。于是,在我家的角角落落里,到处都放着他的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就开始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常常听得入迷。为了亲眼看到书中的故事,我很小就开始认字,然后学着父亲的样子读书。父亲不光读书还写作,结交了不少文友。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位文友到我家来跟他切磋技艺,看到我像模像样地拿着本书看,就打趣地问我:“你在看什么书啊?”我装模作样地说:“《简爱》。”父亲的文友被逗得笑弯了腰。那时候,我才两岁,根本就不认得几个字,更不懂得什么简爱,不过是听父亲跟母亲讨论过,就记得了这个名字罢了。后来,父亲的文友专门为这事儿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报纸上,那是我第一次上报纸。
小时候,我十分崇拜父亲。因为他看过那么多书,还发表了那么多文章,简直就是我的榜样啊。等到我长大了,这种崇拜就大打折扣了。这时我才知道,父亲看的书虽然很多,但显得很庞杂,不成体系。他虽然发表了不少文章,但写的很一般,所以未曾成名。
这时候我也才知道,写作是需要天赋的,父亲明显差了一截,他只有勤奋。随着纸媒行业的衰退,竞争更加激烈,父亲的文章很难发表,而且,稿费也低得可怜。望着父亲灰白的头发和紧皱的眉头,我于心不忍,一再劝他:“爸,您还是别看了,也别写了。眼睛都看花了,背也有点儿驼了,别再弄个腰椎间盘突出。您也不年轻了,身体要紧呀。”父亲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再看三年,再写三年,我就不看了,也不写了。”我惊疑地问他:“为啥是三年?”父亲狡黠地笑笑,却不肯说了。
我也没时间追问。那段时间,我就要大学毕业了,正忙着找工作。工作可真难找啊。每赶到一个招人的地方,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人满为患。甭管什么岗位,也甭管薪酬多少,总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递简历,更有那么多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面试。但成功的总是极少,愁苦失落者居多。我连着跑了十来家公司,也是一无所获。
这天,我又赶到一家知名公司去应聘,一到了就有些失望。等着应聘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大多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像我这种普通高校的,就如一粒草芥,都没人爱跟我打招呼。但既来之,则安之吧。取完了号儿,我就在一旁等着。这时,我发现旁边是一间阅览室。有位大叔看着。我就问他能否进去看看,他欣然同意。我就走进去,挑了几本书,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叔过来问我:“小伙子,你是来应聘的吗?”我忙着点了点头。他又问我:“你是多少号?”我忙着掏出号儿来一看,是76号。大叔说:“快呀,都叫了两遍了,你再不去,就过了!”我谢过了他,忙着走进面试室。
我坐下来,却发现主面试官的位子还空着。就在我愣神儿的工夫,就见那位大叔走进来,坐到主面试官的位子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你不要紧张。咱们按程序来。请你谈一谈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对员工是否有吸引力。”
听到这个问题,我心里都要高兴得笑出声来了。刚才走进阅览室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家公司很奇特,居然创办了自己的内部刊物,这是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我顿时来了兴趣,就拿了几本认真地读,边读边想。他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那真是把肥肉送进我的嘴巴里,手到擒来呀。我就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位大叔边听边点头,然后又问了我几个小问题,我都一一回答。大叔点了点头,跟旁边的面试官耳语了几句,然后就微笑着对我说:“你被录用了,到人力资源部去签合同吧。”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确信我没听错。
很快我就明白,是爱阅读的习惯帮了我。那位大叔,就是这家公司的总裁,他一直坚信,只有优秀的企业文化,才能拴住员工的心,激发员工的创造力,所以,他把企业文化看得很重。他把面试场地安排在阅览室旁边,这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面试题的所有答案,都在阅览室里,只是看你肯不肯走进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走进阅览室的共有五个人,而我是其中之一。
我高兴啊,特意买了酒,买了菜,回家跟我父母一道庆祝。我父亲很高兴,倒上了酒,浅酌低饮。我忽然想到那个问题,就问他:“爸,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非要再看三年书再写三年文章?”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只笑不答。
母亲笑着说:“今天高兴,我就跟你说了吧。我跟你爸呀,定了一个一小时之约。”
我不明白:“怎么个一小时之约呢?”
母亲说,她最烦两个恶习,一个是抽烟,一个是玩牌。众所周知啊,抽烟毁身体,玩牌会丧志。但父亲是个普通干部,住在单位的宿舍楼里,最通常的场景就是同事们每天晚上聚在一起抽烟玩牌聊大天。可这却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场景。母亲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她跟父亲说,要想让儿子出息,就得给他树立个好榜样,培养出爱读书的好习惯,因此,就得从自身做起,那叫身教重于言教。父亲当然希望我出息,就同意了母亲的要求。于是,他们定下了一个一小时之约,就是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我父亲都要坚持读一个小时的书,直到我二十五岁,能够成家立业时为止。从那以后,父亲就履行着这个一小时之约,直到今天,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里,父亲果然履行着他的诺言。更让母亲高兴的是,父亲把别人抽烟的钱用来买书,把别人玩牌的时间用来读书,后来还学会了写文章,让他变成了一个很有情趣也很有深度的人。
讲完了一小时之约的故事,母亲就微笑着说:“你坚持了二十三年,不容易啊。小炜也长大了,找到了工作,读书也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不用咱再给他当榜样啦。我宣布,履约结束。以后,你可以跟朋友们去玩玩牌聊聊天啦。不过,那烟,还是不抽的好。”
父亲摆了摆手,微笑着说:“这约,我还是履吧,履一辈子。”
我跟母亲都很吃惊。母亲问他:“你不嫌我管着你啦?”父亲说:“我天天在家看书,不跟他们聚会,也不跟他们说三道四,没惹过任何是非,耳根清净,心也清净啊。再说了,儿子出息了,我还得给孙子当个榜样,让孙子也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也有出息啊。”说着,父亲一口喝干了酒,又走进书房里去了。
我一看表,正好九点,这是他的一小时之约的时间啊。
母亲却抬起手来,轻轻抹了抹眼角儿溢出的泪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