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星辰明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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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广阔寒江,而她只是悬浮其上的一颗微茫星辰,再明亮璀璨,也是昨夜的旧光景了。
岷山落雪
雪越下越大,将整座岷山的万里绿树都覆上刺眼的白。
沈宅前站着一群黑衣男子,沈寒江一声不吭猛吸雪茄,在场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转过脸,懒懒地踱步,扫了一眼僵直站着的林微辰和言少洺,先凑近林微辰精致的小瓜子脸,海啸般的目光寂静中穿透她躲闪的瞳孔。
他幽幽地咬牙抬手,一个耳光扬到空中,却在触到她的瞬间静止,缓缓顿住,终究松弛着垂了下来。
沈寒江又转而掷下半截烟蒂,瞥了一眼杵着的言少洺,阴冷地一扯嘴角,不动声色地将枪口对准了言少洺:“少洺,今儿我是要你明白,家有家规。让我失望过一次的人,我就要让他这辈子都彻底绝望。”
言少洺安然地闭上眼,不卑不亢地应声:“听凭江哥处置便是。”
林微辰失控地尖叫,她扑通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挪动膝盖到沈寒江脚边,颤抖着将他的腿紧紧抱在胸口:“寒江……寒江,都是我一人的主意……”
寒江一面将枪口固定在少洺太阳穴边,一面凝视着惊慌失措的她,她这副眸子湿漉漉、双颊苍白的样子无端让人心疼。
寒江嘴角的笑容浓了几分,将她扶起来,又将她冰凉的手搁进自己掌心握紧。
林微辰忐忑地抿着晶莹的薄唇,楚楚的双瞳迎上他,让他不禁沉醉地忆起初见她的那天,她也是这副目光。
心如明镜
沈寒江初见林微辰,是在破败的林家公馆的天台上。
林微辰的父亲林福生,在风云诡谲的生意场上一朝落了马,财产很快就被冻结,最终在一场混乱的袭击里成了植物人,靠重症病房的仪器支撑着脉搏和呼吸。
天台上的风特别大,林微辰瘦削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只纸鸢。
沈寒江静静地看了许久,鼻息间掠过一丝叹息,林微辰警惕地回头,潮湿委屈的双眼,与沈寒江对峙了良久才喃喃地开口道:“你……能带我离开吗?去哪儿都行,我只想要活着而已。”
我只想活着。沈寒江蹙着眉宇,细细回味着这千斤重的五个字,心不由得猛然一颤。林微辰不过十九岁,竟对于外面有好几拨人要追杀自己的情况心如明镜。
沈寒江沉思了片刻,然后幽幽地盯住她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你就是那个让我父亲破产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垂着脸,老实答道,细软的声音里残余着淡淡如云的哭腔。
沈寒江的双瞳里写满疑惑和探知的欲望:“为什么你认定我不会杀你?”
林微辰不躲不闪地凝视着他刀锋般冷漠的双眼,语气透着笃定:“直觉吧,我看进你的双眼,觉得你不会这么做。”
黄昏的光线里,她柔软的嗓音再次让沈寒江心头打了个寒战,他强撑着镇定的神色,迷离地笑着说道:“好,我带你走。”
至此,二十四岁的沈寒江不顾自己属下的反对,将她接进了岷山的宅子里。
他满足她的衣食,还准许她每月可以探望自己的父亲三次。平日里,她便乖乖待在卧室里,读些亦舒黄碧云的闲书。
她最惶恐的是午饭时间,每到这个点儿,沈寒江必会回山上来,狭长奢侈的餐桌上就空空的两个人,她无声喝着汤便隐觉有束淡漠尖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却又见他懒懒地望着别处。
坊间都传他极为宠她,只有贴身的人知道,他对她透着股疏离,偶尔醉了闯入她房间,拉着她温柔而深情地胡乱絮语,第二日也必然会冷下脸,旧事不再重提。
深秋舞曲
那年秋天,沈寒江大方地在觥筹交错的舞会上,将她以亲密女伴的身份介绍给众人,一时间大家对她赞叹不已。
她走到言少洺身旁时,不等沈寒江开口搭桥,便挽着寒江的手臂,一副巧笑倩兮的闪亮模样,朝着言少洺微微颔首,语调透着少女特有的令人沉醉的天真和任性:“你就是寒江的左右手,言少洺吧?”
“……林小姐好。”
言少洺匆匆瞥了她精致的容颜一眼便收回视线,打了招呼便借口拿饮料走开。
一切的细枝末节都尽收她眼底,她只踮起脚凑近沈寒江的鬓角,馨香而甜腻的呼吸柔柔地喷在他发红的耳际:“寒江。”
沈寒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蹙着眉不温不火地接道:“不是叫你喊我江哥吗?”
她的脸颊飞上一丝微妙的俏皮,叫人难以不忘情沉溺其中:“可是……我就喜欢叫你寒江,寒江,寒江哈哈……”
“越发没了规矩。这倒都是琐屑,我不愿意看到的事,你不做便可以。”他沉甸甸地说完这句,就默默无言地望着她,眼神里含着一种深藏的试探。
而她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眼神,故作坦然地笑着,头有些无法言说的晕眩:“我年纪小,根本不懂寒江不愿看到什么。”
他的笑里蕴着一股温柔,伸手不急不慌地捏起她尖翘迷人的小下巴,口吻无形中硬了几分:“你当然懂,一开始就懂。”
她不由自主地一怔,转而和颜悦色地不说话,至此两人都默契地垂下脸。她在舞曲间隙环住他坚挺的颈脖,似笑非笑地和他低声咬耳朵:“你要我配合你做一出漂亮的戏,我便尽心做,表现还不赖吧?”
他眉头微皱,忽而有些不耐烦,悻悻地松开她的腰,转身独自去台边拿酒了。
浮生一怨
当晚,沈寒江喝得烂醉,却与常人借着酒劲多话不同,本就沉默的他更沉默。
言少洺默默开着车,他与她并肩坐在后面。大约是感到车里闷,她按下车窗想透口气,刚降到一半言少洺匆匆一回头担忧地看了一下半阖着眼休憩的沈寒江,眼疾手快地锁上了防弹玻璃。
然而沈寒江还是敏锐地辨识出,不动声色地起身,眉心的怒火莫名蹿起,照着她脸颊就是一耳光。
她懵了几秒,又恍然想起他警告过自己不准摇下车窗。她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一茬禁忌,连忙解释:“对不起,我……”
在前面开着车的言少洺,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草草地望了一眼她脸上清晰的五指山,维持缄默。
沈寒江重新严肃地闭着眼开始补眠,凛冽的眉宇慢慢舒展,她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口鼻,脸颊火烧般滚烫,她努力死死憋住喉咙眼不断上升的那股子酸涩。
直到车穿过一段漆黑坡路,能瞧见沈家宅子的万丈灯火了,她才轻柔地扯了扯沈寒江的袖口:“寒江,放我走吧。”
他闻声斜过轮廓分明的脸盯住她红肿的眼睛,口吻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像昏昏欲睡的狮子:“怎么,委屈了?一朝当了我沈寒江的女人,恐怕只要我没死在仇家的枪口下,有生之年你是跑不了的。”
她迷惑地盯着沈寒江,小心地问:“寒江,你对我只有怜悯,对不对?”
沈寒江的手难以察觉地攥紧几分,疏离一笑不答反问:“所以除了怜悯,你还期待得到什么?”他像很累了似的下车。
她从包里掏出下午医院寄的催款单,说是父亲的氧气费已经不能再拖了,眼泪在暗处一点点扑落。
她永远不会忘记寒江冰冷决绝的声音:“林微辰,我让你活下来已然不错,可没有赡养你爸的义务。”
言少洺回眸看着她,忍不住说:“别太难过,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江哥心里最深的疙瘩。他父亲当年其实是做正经生意的,却因为不小心放下车的防弹玻璃,弹了弹烟灰而遇难,那时的江哥不过十五岁,实在走投无路便两道混下去,一撑就是十年。所以,他不容易……你也别多怨他。”
她猛然一怔,原来淡漠凛冽如他,内心也有不可言说的禁忌,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他寒气逼人的脸,鼻子竟然微微一酸。
言少洺余光瞧见她手里的催款单:“其实……我可以帮你一把。”
他是沈寒江的人,真的可信吗?但她短暂沉默后,凭直觉应允道:“谢谢言哥。”
他平静微笑:“叫我言少洺就好,你……是江哥的女人。”
她尴尬地点头,沉在阴影里的脸上飞快掠过一种倔强的神色,一字一顿:“或许有一天,就不再是了。”
言少洺看着她,心里仿佛装上一颗定时炸弹,只装作没听懂。从此他常帮她往医院捎些东西,用他的话说:“我好歹算半个沈家人,护工见常有人去,也会上心些。”
烟味来了
一晃数月,她天真地以为这事没被注意,直到某日她拜托完言少洺回楼上,还没站稳,手腕便被沈寒江一把攥住。
沈寒江微醺的目光里布满血丝,望向她时迷离而愠怒,她的心分明悄然往下一沉,却俏皮地伸手扯松他的领带:“又喝高了?”
他烂醉的脸上写满嘲讽,将手上的劲增了几分:“林微辰,你会点撩拨别人的小聪明,就真当我傻到这地步?”
她吃痛,脸色微微泛白,僵硬地笑:“沈大少也会吃醋?”
他不为所动,低沉的语气依旧锋利,将她巧妙地困在了墙角:“说过的原则,我不会重复。少洺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你要是还想活着,就带点记性吧。”
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良久喃喃道:“你那么早便没了父亲,当然无法……”
尚未说完就被他猛然扼住呼吸,他暴戾地将她横抱起冲进卧室。他从不允许她进自己卧室,这是第一次。
灰色系墙面,有烟草余味,还弥漫着他皮肤的气息,让她只觉双颊发烫。
他直直地站在她面前脱掉了裤子,她尖叫一声才注意到,原来是自己想歪了。
他小腿后侧有两块褐色的狰狞伤痕,不等她问,他朝着漆黑窗口低低道:“这两个伤口都是彼年那次遇难中,父亲将我拦在身后,我仍没能躲过而弄上的伤口……我让你见见它们,,只是要告诉你,我经受的痛苦,不比你少。”
她眼眶湿透,望着他漠然的脸陷入沉默。
而他转身幽幽地逼近她,凝视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眸,用自己的唇压住她喉咙:“既然你这么孝顺,不如这样,以后一次我给你一万,你父亲医药费也不愁了。”
她怔怔地笑,那笑支离破碎,然后静静起身,闭着眼褪下自己的睡裙。他蹙着眉愣住,她竟那么瘦,像一阵风便可吹倒。
他细细端详着她倔强地忍住泪水的脸庞,心仿佛被浸没在一杯冷水中。
不知为何,原本被酒激起的念头慢慢消散,冷下脸摇摇晃晃地想要走出房间,却不想刚走到门边便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浓重困意混着醉意使他倚着墙角合上眼。
她吃力地将他抬上床,他却迷糊地嘟哝:“你不情愿,那就让我出去吧……”
她望着他的侧影,这才苦涩又温情地笑了笑:“这是你房间,要出去也是我出去。”
她刚要离开,他颤抖的手臂却如一张网牢牢将她困住,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只好小心翼翼地躺在远离他身体的那边,却不想他又异常温柔地摸索着环住了她的腰。
他的手指轻轻压在她腹部,很暖。
那一瞬,她竟有种一动不动就这样听着他舒缓的呼吸声沉沉入睡的本能。
自那晚开始,两人之间似有了一丝微妙的转圜,他看向她的眼神虽难以捉摸,但至少不再那么冷若冰霜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想出去逛一逛,沈寒江居然还撇下司机亲自开了车。
他在拥挤热闹的人潮里,装作不经意地触碰了她的手,她只微微愣了一下便释然地任他牵着。只是身后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让她显得有点仓皇。
回山上时已经是夜色阑珊的点儿,她脸上浮现出鲜少出现的和悦神色,幸福得像个简单的小女人:“寒江,这些衣服……我穿哪件最好看?”
神色安宁的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却转而狡黠地开玩笑道:“你不穿最好看。”
她听了也羞涩地笑。
那段难得的好时光令她忘了要逃离,甚至想象过往后一切会很美好,直到生日的清晨,她收到言少洺的短信:“别有任何出格动作,你房间有监听器。”
手机有短信自毁软件,短短30秒便在屏幕上倏忽不见了。
她愣住,有愤怒,也有失落,发疯似的在房内翻箱倒柜,枕头,床单,书柜,额头沁出汗水也根本找不到监听器。
她双腿发软地飞奔下楼,恰巧沈寒江拎着蛋糕进来,他一反常态地满面春风,瞥见她便含着宠溺的笑:“生日快乐。”
沈寒江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竟将这日子牢牢挂在心间,起早开车寻遍一条街,才凭印象买到了她爱的布朗尼。
他蹙眉细细瞧着,方觉她一脸悲愤地盯着自己,不安的预感爬上心头,口吻仍是淡漠:“这唱的是哪出呀?”
她冷笑着一把打掉精致的盒子,巧克力酱溅了一地,恨恨的声音恍如隔世:“你那样监听我的一举一动,我会快乐?”
他倒吸一口冷气,盯着地上残破不堪的布朗尼低声问:“我如果说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护你周全,你愿意相信吗?”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要信!”
他咬住牙,幽幽地抚了抚她额头因为激动而暴起的青筋,说道:“你若没干什么我不愿看到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沈寒江!”她瞪着潮湿的双眸死死盯住他懒懒的模样,良久才转身嘭地关上门。
他则一直寂静地站着,直到她再无半点动静才落寞地走进了书房。
眼角泪砂
当夜,出乎他的意料,她只着一件单薄的紫色棉裙,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他的卧室。
他挑着眉打量着她头发和双眸都湿漉漉的模样,冷冷扯了扯嘴角:“林微辰,我允许你进来了吗?”
她一声不吭地凑近他,目光迷离地与他暗藏笑意的眼神交汇到一处,电光火石间,两人心头都响起了某种轰然崩塌的声音,彼此僵持良久,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湿漉漉的长发温柔地蹭着他的白衬衫。
他的手指缓缓穿过漆黑柔滑的发丝,一点点地触及她的耳后,他索性起身,俯视着她的脸邪气一笑:“你将我整件衣服弄得湿淋淋的,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尚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撑着手臂将她禁锢住,他立体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寒光四溢的双眼近在咫尺地直视着她,想躲也躲不开,令她错觉天旋地转。
他后背渐渐沁满细密的汗珠,在她耳边呢喃道:“林微辰你晓得吗……打从最初在天台上见到你那天,我脑海里一出现你的脸,心就猛然一酸……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你总能这样操纵我的情绪,总能打破我的原则……”
她怔怔地抱紧他的背,听得哑口无言,渐渐压抑的情绪冲破关隘。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眼角,满手都是泪:“哭什么?”
她漫长地望着他,却始终沉默。
静谧在这一刻显得无边无际,无孔不入。他走向窗口,沉默地抽着一支雪茄,踌躇了一会儿才转过那张英俊逼人的脸,盯着她戏谑地说道:“我刚才的话,都是信口胡说的,你不会当真吧?”
她抬起残着眼泪的眸子,望了望他背光的身影,终究只淡淡一笑:“当然,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上次提出的玩法还作数吧,我爸这个月的医疗费有了。”
他冷冷地点了点头,将烟蒂狠狠地摁灭在大理石上:“那是最好。”
流言之伤
可惜林微辰没想到,有了这样换来的巨额医疗费,也没能留住自己的父亲。
四月末,沈寒江在挂下医院急匆匆打来的一通电话后,悄无生息地按住她的肩膀,避开她在一旁充满询问的目光,尽量温柔地告诉她:“你爸爸去世了。”
她像是血液凝固似的维持着可怕的死寂,背僵直着退后了两步,望向他的眼神渐渐从不可置信转为埋怨:“寒江,我妥协,我忍耐,我一一遵守你的游戏规则,你为什么不许他活?他根本威胁不到你……”
他固执地靠近她,死死抑制住自己想要低吼的冲动,尽量平静:“我什么都没做。”
“你认为我会信?”她的眼泪不断地涌出,强撑着勇气冲上去踮起脚尖扯住他的领带,咬牙切齿地驳斥。
一瞬间,他静静看着头发凌乱、双眼赤红的她,自己并不动怒,反而伸手揉揉她后脑勺,将她的脸放在自己胸口。
她浑身都在战栗,脚还不断踢打着他的腿。明明触到被子弹射过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一声不吭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让她贴着他衬衫内温热的皮肤。
慢慢地,她累了平静了,却恍如放空的气球,软软地虚脱在他臂间。
他不准任何人跟着,抱起她几步跃上楼。良久她艰难地睁眼,疲倦地怔忪几秒,与他默默对视:“寒江,放我走。”
这次他没有动怒,佯作没听见地凑近她苍白的脸,明明是想要温柔的口气,说出口却显得突兀而生硬:“休息会儿,我会吩咐少洺,好好办你父亲的葬礼。”
沈寒江刚起身便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和她嘤嘤的低泣:“沈寒江,你既然没听见,我还可以一遍遍重复给你听。”
他忍无可忍地回眸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最后一遍告诉你,不可能。”
他没食言,葬礼的确庄重盛大。
遗体告别时她跌坐着仿佛将一生眼泪都流干净了,抽泣到最后像受风寒般虚弱,他将她揽在怀里时都不敢用力,总有种一不小心就会捏碎她的错觉:“都过去了。”
她听着他安稳沉静的嗓音,忽而抬眼,那幽暗的目光令他一时无言以对:“只要还活着,这一生的无常就还没结束。”
回岷山的车上,见她掉一次眼泪,他便垂下脸吻她的脸颊一次,咸涩的液体全部咽进他喉咙,直到她精疲力尽地在他臂弯里安睡下,他才随之闭上眼。
他漆黑的视线里浮现出她的脸,初见时的孤单恐惧,舞会上的娇艳犀利……
独独没见过她如此悲伤。
不要让她再受这样的创伤,他笃定地将她凉凉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永无期盼
日子船过水无痕地溜走,她对他故意疏离,他只当她尚未走出丧父之痛,而她心里酝酿着逃离的情绪,一天浓过一天。
当她终于无法按捺,找到言少洺时,言少洺惊异地问:“江哥是真为你什么都做了,再说世界之大,你要往哪儿去?”
她脑海不禁拥挤着沈寒江淡漠的神色,他发怒时蹙起的眉宇,他为了她而努力温柔的口吻……
思绪无声发酵,她颤抖着告诉言少洺:“不走的话,我一生无望……我清楚他为我做那么多,而我的心很早以前就被他轻易操纵了……比起无谓的期盼,我宁愿灰心。”
“你怎么知道江哥不是真的爱你呢?”
“他对我,只是怜悯……也或许连怜悯都不能算吧。”她惨淡一笑,恢复傲气地盯着言少洺:“只有你能帮我。他最信任你,况且你以为你心里渴盼些什么,我会不知道?我愿意逃走之后与你安度一生……”
“你不爱我。”他倏忽打断她,“更何况江哥对我有恩,我唯一的哥哥言少桀多年前死于车祸,是江哥这些年让无依靠的我有安身之处,还信任我重用我,我……”
她沉默良久重新打起精神,楚楚哀求的眼神甚至带了种诱惑力十足的威胁:“可是你爱我。你若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要发短信叫我小心?你要真想帮沈寒江,就该清楚,我父亲是被他害到那一步的,我这颗定时炸弹该放在他身边?”
这一席话在言少洺心头灼灼发烫,他沉吟后压低嗓音:“短信联系。”
她慢慢露出枯萎的笑,像烟灭掉后隐隐闪烁的灰烬。
与此同时,她最不愿看到的事终究发生了,沈寒江对她愈发耐心宠溺。
她其实只是无意提过一次罢了,他便无声地惦记在心里,让人妥帖地安排好了,才在她计划离开的前一天晚餐时懒懒地抬眼,漫不经心地问她:“上次不是说想看电影吗,我今儿恰好不忙。”
她不可置信地嘴巴张开又闭上了。
微茫星辰
抵达影院,她吓了一跳,往日人潮如织的景象荡然无存,两个楼层都清了场。经理站在入口打了招呼,沈寒江凛冽的嘴角难得挂着似有似无的温暖笑容,一手拿着爆米花和果汁,一手自然地牵起她。
一直到电影落幕,他都稳稳攥着那桶爆米花,让她在黑暗中伸手就能拿到。
荧幕上的主角在暴雨里激吻,他温热的手指摸到她脸上凉凉的一片,便狡黠地歪过头用嘴角的青茬蹭了蹭她的脸颊:“他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还哭……”
“是啊,他们在一起了。”
她垂下脸用力止住抽泣,他见她脆弱地缩在自己手臂边,睫毛缓缓眨动着,让他无端有了想要时刻保护她的本能。
他贴心地搂住了她,瞧着她的小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了,才大大方方地倚着座椅,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鼻尖:“你真入戏。”
她凝视着他安静的侧影,内疚和不舍海啸般地冲破喉咙,慢慢地快要发不出声音了,又伸手轻抚过他的脸,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嗯……我总是太入戏。”
当晚她彻夜难眠,抱起床上的星星公仔,有些奢侈地想,会不会它是他根据自己名字“微茫星辰”准备的?
一切显得滴水不漏。恰逢深夜,晚归的寒江正熟睡,又是言少洺当值。临下楼她忍不住推开他的卧室门,蹑手蹑脚地走近他,鼻子前所未有的酸楚却,死死捂住嘴听了一会儿他轻微的鼾声便转身离开。
他是她该恨之入骨的男子,也是她无可自控深爱的男子,而往后,他会是她脑海里空自描画的男子。
言少洺将车飙到极速,载她往码头去:“机场车站江哥都能轻易查到,只有水路有可能逃掉。”他见她沉默,略显担心:“微辰想哭就哭呀,别这么镇定。你若后悔,我二话不说便把车倒回去,一切当没发生。”
她海藻般的长发靠在玻璃上,双眼里倒映着漆黑夜海,咬着牙痛苦地低吼:“快走!我是太累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她离开寒江卧室后,他睁开双眼,幽幽地笑着摸出手机:“不需带太多人,往码头方向就成。”
挂下电话他蹙眉站在窗边,不知何时外面下起大雪,夜色中,岷山渐渐被染白。
念念红尘
时光再次切回到当下,寒江将她的手搁进自己温热的掌心,一声不吭地强迫她握紧枪身,将枪口对准他额头:“二选一,我一枪崩了少洺,或者你直接崩了我。你不是该恨我吗?”
再没有比那刻更可怕的沉默,她缄默着专注地凝视他,像是雪地上所有的人,事物都统统消失干净,只余下他一个人直直地站在自己眼前。
对他微笑了一秒之后,她便毫不犹豫地将枪对准了自己胸口,慌乱中沈寒江困兽般冲上去夺,一声清脆的巨响,走火的子弹飞速穿过他的小腿。
寒江咬牙没出声,猛然跌在雪地上。
她牙齿打着寒战,眼泪断了线似的滴在他身后。他腾出一只手喘着气喊道:“走吧……你不是正好一直想走吗,我现在小腿伤了,这正是你不能错过的好时机……”
她的手挣扎着触到他的脸才发现他额头已蓄满细密的汗珠,她喃喃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腰,将泪如雨下的脸埋在他胸口:“我不走,不走了。”
“滚啊!”
他吃力地仰头嘶吼,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想要留下照顾自己,便果断地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冷冷地命令言少洺:“带她走。”
她却坚决地一把扯住寒江袖口,令他甩也甩不开,无奈中,寒江一横心用尽全身力气踢开了她。
眼睁睁看着她被言少洺扶着,不断地奋力回头,仿佛是维持着孩子般的倔强,抿嘴期待奇迹的降临。
那是寒江见过的,她最最悲伤绝望的神色了吧。
她瘦弱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变小,最终化成无边无际白雪世界里一个小黑点,而他绝望地平躺在雪上,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疼,只觉得全世界都空洞洞的。
养腿伤期间,沈寒江僵直地躺在床上,不放过监听器留下的她的一丝一毫声音。
她全然不知,其实监听器芯片就在那只星星公仔里,她那晚孤单矛盾的呢喃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我不知你是何时闯进我心里的,让我从此城池难守,节节败退,或许是那次深秋舞会,又或许更早吧。
我忘不了被你从后面抱住那一刻的感触,我告诫自己,即使那一刻真的很美好,但我也不可以留恋,更不可以成瘾。
你就是那样,极度温暖又极度冰冷,真的如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我曾天真地想过,若能让寒江你深爱我一场,我会用我有的任何东西来交换,包括我的尊严。可惜我不知疲倦地交付了所有,你却依旧对我忽近忽远。再也没有比今夜更绝望的夜晚,绝对没有……”
他愣愣听完,便觉万籁俱寂中,自己心里的血液瞬间分崩离析,而后他深邃的瞳孔倏忽滚落出一颗冰冷坚硬的液体。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流泪。
没能解释清楚的事情,都再也没有一分一秒的时间,留给彼此去好好解释。
他是广阔寒江,而她只是一颗微茫星辰。再明亮璀璨,也是昨夜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