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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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姐姐说,那天早晨母亲只是说头很疼,然后她就一头栽倒在了院子里,当即人就陷入昏迷。村医说,母亲可能是突发脑溢血。随后,哥哥和大姐便赶紧雇车把母亲送去了县医院。
父亲当时正在县城里打工,他的电话揣在工作服的里怀,但衣服却没有穿在身上,所以直到吃午饭时,他才打通了哥哥的电话,这才知道母亲已经住进了医院。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三天三夜,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已经人事不省,可即使这样,医院也不允许我们做子女的随便进去看望母亲。那三天仿佛有三年那样漫长,我最大的担心就是害怕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夜里,守候在临护室的外面,我看见父亲偷偷在擦抹着泪水。我便上前低声地劝说着他,爸,你可一定要挺住,这个家还指着你呢。爸抽泣着说,你妈她跟我苦了一辈子,没想到日子刚刚好过了一些,她却突然病倒了。我能够感受到父亲的恐惧和迷茫,家里只有大哥和大姐成家了,我身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爸也一定是担心,母亲一旦离去,这一家老小他一个人难以承担。我劝父亲现在不要想得太多,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弟弟娶媳妇,我这个当二姐的一定不会看他和爸的笑话。
听到我的劝解,父亲这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我倒不是因为负担重的原因,你妈她这辈子,把我照顾的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现在我心里想的是,哪怕过去我给她做过一顿饭,或者替她承担过什么,那我也算对她有了回报,问题是,现在她突然就病倒了,我太对不起她了。
其实父亲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情,妈比父亲大三岁,也确实像有些人讲的那样,“女大三抱金砖”,母亲这辈子就如同照看着弟弟那样经管着父亲和我们这个家。父亲是个急脾气,只要遇到一点事情,他就火暴急躁。母亲就如同巨大的容器,有着宽大的胸怀,事事都忍让包容着他。我和父亲都没有想到,平时勤劳健康的母亲此时会以这样的方式要和我们告别。
爸,我存折里有三万多块钱,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再多借一些,一定能把我妈妈的病看好。我说。
小芸,你的钱先留着。爸低沉地说,你妈说过,等你结婚时,家里要再陪送给你五万,多少是我和你妈的一点意思。
我冲着爸连连地摇头,说先给我妈看病,别的话都不要讲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当初妈能做主供我去读大学,那就是家里对我最大的支持,只是这个选择却苦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个人。
我和父亲正在低声交谈的功夫,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原来是前村的一个熟人。
如果论辈份,我应当叫这个人姑婆,她岁数虽然没有父亲大,可辈份却年长了父亲一辈。
姑婆走过来就亲热地与父亲聊起来,几句话之后她就直奔主题,说你们这是多亏遇见了我,小芸她妈这病就有救了。我和父亲听了都一愣,母亲到现在还住在重症监护室里面,怎么就一下子有救了呢?姑婆神秘地讲着,这种病非张大仙能治,医院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否则怎么就住了三天还不给个回话呢?
听说是张大仙能治,父亲立即精神了起来,并当即就打听起怎样去求他。姑婆马上就放出话来,说她愿意带我们去找张大仙,而且是马上就要动身。
说心里话,对张大仙我一点好感都没有,过去我就曾经听到过一些张大仙的传闻,对他那些骗人的把戏已经没有了好印象。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近这几年,有些人竟然再次又把张大仙的法术重新热炒起来,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再次又变成了救世主。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传统的医学理论都能被张大仙给推翻了?
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可一想到母亲还在重症监护室里面生死未卜,万一她有个什么闪失,那也就只能隔着时空相望了。父亲这会也劝我,说小芸,那就这样吧,你母亲先在医院这里治着,我马上就和你姑婆去一趟张大仙那里,不管起不起作用,为了你妈,花多少钱我都认了。我赶紧拉住爸,说爸,还是我去一趟吧,我年轻腿脚也快,一会天亮我们就动身,你就守在这里,不管我妈的情况怎样,你都要适当地给我打个电话。爸就朝怀里掏去,意思要给我拿些钱,我赶紧挡住他,说爸,我折里有钱,另外我这次过来,还带了五千多的现金,给我妈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勤劳善良的母亲啊!为了孩子们,您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现在已经轮到了我们来为您付出,再大的负担我也一定能够挺住。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鼓励着自己。
天终于亮了起来,我便和姑婆从医院里出来。我几次说要坐车,姑婆总是说,还是留着你的钱吧,我们就走着去,再说也没有多远的路,另外你没听说过吗,求仙一定要心诚,那样才能有效果。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去找张大仙的那条路走不了车,那里有座桥已经被洪水冲倒了。
一路上姑婆总是和我讲着,她一辈子乐善好施,并喜欢吃斋念佛,已经做过无数的好事,所以这一次偶尔来医院,一下子就打听到我母亲生病的情况。其实姑婆不提这些我还没有想到这些事情,而听到她的话之后,我反而问了自己一句,姑婆怎么这样的热心?她毕竟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难道她只是为了做好事吗?当时我也没有多想,毕竟母亲已经倒在了医院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姑婆的话又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她说,你们这样无期限地等待下去那可不是办法,病分虚实,实病比如头疼感冒,那种病随便吃点药物就能够治好,问题是虚病不能这样医治,一定要去拜一拜神仙!这样或许才能有救。我也是知道哪儿的神仙最灵验了。只要是你们心灵虔诚的去拜,就没有不灵验的。看到姑婆说得如此地神乎其神,也不由我不相信了。但我也只是顺随着她的意思讲,我这不是已经跟着你来了吗?我母亲过去也说过,有病乱投医。只要能保佑我母亲平安无事,花一点钱也不算什么,再说我现在都已经能挣钱了,另外也是给我母亲花的,我是心甘情愿地往出掏钱,反正我就是宁愿信其有,听说也是心诚则灵嘛。
说心里话,我骨子里是很排斥那些神神道道的人。可这一次为了我的母亲,只能不再胡思乱想的,更不要把谁想得那么坏。我去大学读书时,母亲就讲过,要以最虔诚的心敬畏神仙,神仙才会帮你心想事成。
我们一路向着那个传说住着神仙的小山村行进,山路越来越僻静,路上坚韧的石头硌得脚生疼。姑婆怀里揣了几个烧饼,她说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也是准备路上吃的。她还顺手递给了我一个。我告诉她,这会一点都不饿,另外烧饼太干,也吃不下。姑婆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吃了半个,看出来她吞咽得也很困难。
姑婆应该很熟悉这个地方。我随口问了她一句,姑婆说,我经常来这里烧香,闭着眼睛我也能走来。后来她又说,我们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过了前面那座山就到了。我连声地感谢着她,姑婆毕竟年长了我两辈,另外也明显地看出她的腿脚已经很吃力。大概快到九点时,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小山村。
那天村庄里格外的热闹,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户刚盖了房子的人家,这房子在乡下也算是小别墅了。高大的院墙,琉璃黄镶金带顶的三间三层小洋楼,高大而气派。
我不禁在心里暗自感叹,乡下现在真不比以前,有钱人真多。我心里正想着,姑婆却带着我走进这漂亮的小洋房里。房子的主人就是住在大山里的神仙,也就是张大仙的家。刚进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身体微胖,黑红的脸庞圆圆的,留有八字胡,戴着一副老式花镜,穿一袭暗红色的寿字图案的对襟上衣。他手里还拿了一把鹅毛扇,若有若无地摇晃。
姑婆拉着我,唯唯诺诺地走上前,态度诚恳地说,张大仙,你快帮这个闺女看看吧,她母亲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你给算一下她母亲的安危健康。
张神仙盘腿坐在一把宽大的没有靠背的红木平椅子上面,他微闭双目,一只手继续摇晃那把鹅毛扇,另一只手慢慢地掐指计算着什么。半晌,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人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最迟也不过今晚子时。
那句话仿佛炸雷一般,我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仿佛没有了主心骨。
姑婆赶紧拉住我说,对神仙态度要敬重,还是得听听他再仔细地说一下,这个结局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果然,张大仙又掐指计算起来,说若是封上五百红包,还可以改动一下八字,明天早上人或许就能醒过来,但我得亲自去过去,把所有的手续都亲自改好,这样才能保你母亲安康无恙。
尽管我年纪还小,可我好歹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这个张大仙他明显就是骗人钱财,生死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容他随意地改动?若人的生死都是他能改变的,还要医生做什么?还要医院做什么?那现代医学岂不成了摆设!
随即,另一个想法又占了上风,五百块钱并不多,如果万一能改变母亲的生死,即使就被人欺骗了那又能怎样?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特别可笑。
其实我已经准备掏钱给张大师了。姑婆却赶紧拉住我,说小芸,你好歹也相信一次,就这一次,说不定就灵验了。心诚则灵嘛!
我随即就点了下头,并马上掏出五百元交给了张大师,他也立该做起法来,然后就像是睡着的样子,身子就坐在那张平椅子上面,似乎连气都不喘了。
后来,仿佛过了有半个钟头,张大师才逐渐恢复过来,他睁开眼睛便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都办成了。你马上回去听好消息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信差很快就能够把文书送达,那样你母亲的病情也就好转了。
我那一刻的感受,仿佛太阳又挂回到了头顶,不管张大师他是不是骗子,那与我都已经没收有关系了。姑婆这时便告诉我,说小芸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办,我又给姑婆扔下二百元钱,意思就是感谢她,姑婆说,照实说呢,我是不该收你这个钱的,我们毕竟是沾亲又带故的,可我也是跟着你跑前跑后了一宿带半天,我总得去吃饭的。
回来的路上我绕道还是搭上了一辆车。我知道姑婆回去肯定还是要走路,她自己也说,心里有菩萨,菩萨才会保佑你。这就和西藏那边的磕长头朝圣一样。她认为长途跋涉拜神是一种很神圣的事情。可以想象,这么多年她可能一直都跋涉在这条路上。
回来之后,我随即就知道了,母亲在我们离开不久便已经苏醒了过来。并暂时脱离了危险。那一刻的兴奋,无异于让我重新获得了生命,原来天地间果然存在着神仙,难怪人们把张大仙吹得那样的有道行,他也果然就有两下子,母亲重新有了意识,这便是个很好的证明。虽然医院的解释是,这一次是用对了药物,可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张大仙的法力无边了。
随后的几天,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直到她回到了普通病房,我才恋恋不舍地要赶回到学校去,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学生在等着我回去上课呢。
在我给父亲扔下两万块钱的时候,母亲却拉住我的手,说小芸,妈不能花你的钱,你马上就要成家了,这钱你拿回去,妈这身体没那么金贵,过几天我就回家去了。我便劝母亲,这个钱先让我爸保管着,不管你花不花,你总得让我尽一点孝心,这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心意。
说心里话,母亲这次能躲过去一劫,这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是母亲给了我生命。我回到学校不久,父亲便打来电话,说那次姑婆回来之后就病倒了。我便赶紧告诉父亲,最好能过去看看姑婆,再顺道给她买些东西,人家毕竟是个热心肠的人。
让我没有想到的却是,父亲很快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姑婆不但没收他的钱和礼品,还把我上次给她的两百元钱也退了回来,还说自己骗人最后竟然就伤天害理儿了!父亲又说,你姑婆说,张大仙给了她一百元钱回扣,至于张大仙能不能治病,她根本就不知道,而她肯给我带路,只是奔着那一百元钱使的劲。
有些事情让人心里十分烦乱,医院收费太高,普通的人家确实就看不起病,尤其是这种突发性的大病,弄不好可能就要扒下人家一层皮下来。母亲的这场病去除报销的,自己家也花掉了两万多块钱,所以我才给父亲留下了两万块钱,我那是心疼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已经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他们苦苦地养育着子女,虽然不图什么回报,但我现在已经能挣钱了,那就得一定要替他们承担一部分。我还告诉父亲,适当地就在家休息几天,既照顾了母亲,自己的身体也要看重一点。父亲便告诉我,说你妈妈还惦记着你呢,她让你赶紧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了。
听父亲说,姑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仍然在幻想着张神仙能显灵来救她。她整日在床上哀嚎,病痛将她折磨得瘦骨如柴。医院诊断她为骨癌,晚期。姑婆如何都不去医院看病,她说医院比强盗下手都狠。即使这样,她还是逢人便夸张大仙能够救她,又说张大仙太忙了。
那段日子,张大仙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在学校也都听说了,经多位群众举报,张大仙的事情引起了县里领导的重视,他终于被警察给带走了。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太开心。
年前那会,我一个同事的父亲也是突发脑溢血,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可人被拉到医院之后,医生当即就做出了安排,马上进行手术。当时仿佛整个脑外科都动了起来,那个手术花掉了十几万元。问题是,手术过后,老人始终没有苏醒过来。当家属向医生询问,病人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时,医生却说,那还苏醒什么了,脑浆就跟豆腐脑一样,患者的年龄太大了。
与张大仙比起来,医院的某些行为似乎更为可恨,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突然就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