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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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他坐在床边,手边摸到了那盏煤油灯。火星是蓝色的,呲呲作响的火光点亮了他的眼,以及狭小空间里的几乎所有物件。这里有的,只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和摆满一整墙的书。三十年前他第一次搬来这里,手上只有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本空白的日记,此身如寄,随遇而安。漫天的白色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类似兴奋,类似压抑。这种情绪是如此地纯粹,甚至带着某种张狂的,不加克制的原力,让他甚至没有与随他远道而来的引路人道别,就走进了这个洞穴。从此,再也没有别人到过这里。
他转身穿起那套暗黄色的大衣,翻起领子。暗灰色的鬈曲的头发搭在衣领上。他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镜子对于他来说更是无用的东西,他只需要安静地活下去就行,从来也没有别人的眼光这回事。在这里,黑夜和寒冷就是全部。尽管如此,每当走向这屋子的唯一的圆窗向外眺望大海的时候,他总是能够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的映像。他脸上泛起一个微妙的笑,那扇圆窗里的他嘴角也神秘地扬起,那面容浮在窗外沉默的海上,像一个将要揭晓的寓言。每天,当墙上的那个机械猫头鹰从木质小屋里弹出,发出和气的三次叫声,他便像一个沉潜者,从如水的黑夜里抬头,重回熟悉的世界。
他提起那盏暗黄的煤油灯,走向屋外。测量气温,湿度,爬上那座星象台,写下星象记录,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星象台并不高,只是在这平莽空旷得只有他的小屋,布满雪水的大地和星罗棋布的深蓝色天空的极地,这座星象台老旧得看不出年代的久远,因它的突兀而显得高大。
夜晚对于安眠的人是一滩黢黑宁静的死水,如同死亡一般舒适。心无挂碍的人每晚都将享受死亡的排演。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多么好的比喻。他快要将睡眠和夜晚和死亡的故事当作圣经里某一个教徒传说的教义了。有人说,只要一个人还能够感到疲惫和困乏,他就完全有可能变回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可惜他一直非常清醒,他清醒了整整三十年。酣睡对于他就像一段用甲骨文记载的历史,如果不是日记,他记不得自己在还没有来到这片寒冷领域的过去,他是一个每晚香甜酣睡,并曾经瘫倒在床上昏睡三天三夜的人。夜晚碎成了记忆的碎片以来,他只是重复着浅而短的睡眠,测量,爬上星象台,以及爬下星象台。
他坐在星象台的隔间里,用电报机敲着:
“1988年12月10日,气温摄氏5℃,空气湿度…”
这台电报机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这些年他在恍惚之间总是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放逐的人,但是就是这台电报机重新将他从迷惘中唤醒,使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国王。没有人侵犯的寒冷疆域,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国王。国王审视着自己的疆域的每一个分子,接受着朝拜,并每天向世界汇报着自己伟大国土的发展。这骄傲足够他在电报的右下角用力地敲下自己的名字,使他与庄严之间只差一个玉玺。
他不会再愿意想起。三十年前这个电报机传来的两份电报。一份来自他十八岁的女儿,一个有着可爱的雀斑的漂亮女孩儿,她的每一个笑靥都可以让全世界的花儿为之失色。上面写着:
“爸爸,我走了。”
他很困惑,四个单词,十个字母,两个标点符号。他却怎么也看不懂。
第二份电报是三个月之后,一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地方给他寄来了讣告。那份讣告上是她的名字。可他还是看不懂,他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而后他瘫倒在床上,睡了三个月来的第一个也是最长的觉。一觉醒来之后,他带上自己几乎是空的行李箱,一直朝北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了西伯利亚癔病(西伯利亚癔病:起源于西伯利亚荒原农夫当中的一种病,病发者扔下锄头,一直向西走去,往太阳以西,走火入魔地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他只是不停地走,直到他到达了大概是这个国家最为荒凉的极地,而他们正在找一个愿意独居在此的人。没有人愿意,唯独他。
极地的夜只有星空和化骨的寒冷。他轻手轻脚地爬下星象台,将经年皲裂的手塞进薄薄的口袋里。极地没有过温柔的风,星星总能被吹乱,而岁月也被吹走,他的混杂着风雪的灰白色头发也被吹成了全白。他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小屋,被烛光点亮的窗户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突然觉得有人在等他。雪泥鸿爪里,他经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尽管这样的错觉每次都只是错觉,但他仍能热泪盈眶。他想起自己想念了很久的人,他想,或许今晚能什么事都不做,如果那个人也在的话,就全都用来凝视她和拥抱她。
他不急不慢地走着。眼睛里尽是平静。归程的路里,他的背影融进一片星空里。银河里的星星掉到他肩上,化作一滴暖和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