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老陈的四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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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在学校里接受了十几年堪称失败的学历教育,成绩一般,学校却换得不少。单是初中,就读过三所学校。其中,初二的第一学期,这半年是在桐州中学读的,每天在村里晃晃荡荡的,认识了不少桐州人,其中包括老陈。
老陈是个普通的农民,但是我估计,干农活不是他的特长。因为他是个小贩。在桐州这样纯粹的乡村地带,只有不合格的农民和懒得干农活的汉子,才会去做小贩。从我们学校组织去秋游的时候起,老陈每天都会背着一把甘蔗到学校门口来卖。“一把”是个数量词,十根甘蔗捆在一起算是“一把”。
每天老陈把甘蔗解开,摆放在校门口,等着我们下课,光顾他的生意。因为我们兜里的零花钱太少,所以老陈的生意也做得十分局促。期待中的下课铃响过,我们跑到小便处排了个队,来不及洗手,先涌到老陈的甘蔗摊前买吃的,让老陈栾甘蔗。那时甘蔗的价格是一分钱一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问题是一株甘蔗,从头到脚,质量相差挺大,甘蔗顶太嫩太淡,生尿臭;甘蔗踵太硬,咬不动;中段最好。每个人都希望老陈把中段栾给自己。老陈当然有自己的主张。他在栾甘蔗顶和甘蔗踵的时候,一般会栾得长一点,中段就栾得短一点,给大家一个公平。
许多年之后,我在中共永嘉县委宣传部工作时,和同事丁公值提到栾甘蔗的往事,老丁感慨万千地说:“人生就像一株甘蔗,少年时这段太嫩太淡,生尿臭;中间这段最好的,被人啃了;后边这段老踵太硬,咬不动,被扔到角落里,没人理睬了。不管富贵穷通,终究是一个悲剧。”
我从宣传部调到文联工作后,老陈也转移阵地,把生意做到上塘来了。由于我把家安在了瓯北,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赶到上塘来上班。吃过午饭,我喜欢到上塘街头溜达,既有助消化,也愉悦心情。于是,上塘这个地方的一年四季,统统扑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每年春天,生活的中心内容是一种叫作“物资交流”的大型民俗活动。到了夏天,街头有三三两两的小伙子结队游荡,他们习惯脱了汗衫掼到肩头,光着上身在街头巷尾晃悠,他们的汗衫一律是黑色的。秋天来临的时候,道路开始翻修,流浪狗在人丛中忙碌地穿梭。整整一个冬天,机关单位在准备迎接考核,市民们在备年货,算收成,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于是在宾馆的墙角,我看到了老陈。
老陈老了,黑了,瘦了。他龟缩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骨鲁鲁地四向乱转。他脚边歇着一副箩担,那明显是他的“饭碗”所在了。我留心看了一下,里头装满了石榴。老陈明显认不出我了,他见我对他的货物感兴趣,试探着对我说:“老司,这是云南运回来的白石榴,味道可好了,买点尝尝噢。”我想起了从前做中学生的日子,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故意跟他开玩笑:“噢,原来你是云南人啊!” 老陈可不是傻瓜,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说:“你这个老司真会开玩笑。我说的是满口楠溪话,你怎么会听不懂呢?我儿子在云南做生意,运了几框白石榴给我,我舍不得吃,就运到这里卖了。你来几斤吧,卖完就没啦!”
我称了几斤白石榴,照顾了老陈一回生意。第二天,我又去宾馆门口称了几斤。第三天,我跑过去称石榴的时候,老陈的箩筐还是满满的。老陈有点察觉了,挤眉弄眼地问我:“老司,这白石榴中你的意吧?”我说:“是啊是啊。你的儿子很孝顺啊,他是不是从云南给你运了一火车皮白石榴啊?”老陈开心地笑起来,问我:“你也是大若岩镇的人吧?口音跟我这么像!”我就跟他说实话了,我说:“我是蒋山村的。在桐州中学读书时,买过你儿子从云南运过来的甘蔗。”老陈非常愉快地说:“哈哈,原来是自己人啊!”为我称好石榴后,他又另外抓了两个大的放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老陈又实行了战略转移,把摊子摆到了县府对门的屿山山麓。这回他卖的是“野生甲鱼”。长期以来,县政府的干部们有个习惯,每天午饭后都要结伴去爬爬屿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颐养身心。因为生活这么稳定,大家都比较注意养生,谁不希望退休后还能多领几年退休金啊?老陈对我说,他的“野生甲鱼”就是准备卖给这些干部的。然而他失算了。因为干部们久经三场,研究的就是这门吃的学问,天生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一样能从他们的口里漏掉?野生黄鱼、野生穿山甲、野生龙虾、野生河蟹、野生甲鱼,那一样能从他们的手指缝逃走?几位年青干部走过老陈的“货摊”时,提起甲鱼察看一番,爬山去了;有几位老科长路过,远远看了一眼老陈的甲鱼,扭头就走了。
老陈叹了口气,转而卖起了“奉化水蜜桃”。桃子的生意不错,毕竟不是高档水果,老百姓都吃得起。夏天的时候,老陈又买起了“野生河蟹”。秋天到了,老陈在卖“新疆大枣”。一年四季,我总能遇见老陈,每次我都会照顾他的生意。我一边尝着新疆大枣,一边跟老陈开玩笑:“老陈,你儿子到新疆做生意去啦?他寄给你的这些大枣,你可别全部卖啦!多少留一点自己吃噢。”老陈浅笑着说:“有的,有的。”
又一个寒冬来临的时候,老陈在大会堂旁边卖起了“槐花蜜”。我一向胃寒,很少喝蜂蜜,所以就远远地站在一旁,看老陈做生意。每当有顾客经过老陈的“货摊”时,老陈总是很热情很卖力地向他们介绍:“老司,这槐花蜜是我儿子从山西寄给我吃的,我舍不得吃,要把它便宜卖了。货存不多,要买趁早噢。”
“槐花蜜”卖完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不见老陈的踪影。我有点想他了,每天午饭后,我扩大散步范围,特意到屿山脚下、宾馆门口、大会堂门口绕圈,都看不到他的影子。终于某一天,有位桐州中学的老同学到我家里来叙旧,我问起老陈的情况,他惊讶地说:“你遇到他啦?有没有受骗啊?”我听了,比他更吃惊,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说?老陈为什么要骗我?”老同学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老陈结婚时,是计划生育政策最严格的时候。他生了两个女儿,被结扎了。当时想儿子都想疯了。可能是结扎手术的技术不好,他被扎坏了,基本丧失了劳动力,据说连那个能力都没有了。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没有劳力,所以只好到水产养殖场倒些甲鱼、河蟹去上塘卖,说是野生的,专骗城里人。”
我听了十分难过,我不是为老陈卖假货而难过,我是为他只能卖假货而难过,我是为他要假托儿子的名义来卖假货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