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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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的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春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造人 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为“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
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怎样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的吓唬一下。
青年的特点是善忘,才过了儿童时代便是把儿童心理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老年,又渐渐和儿童接近起来,中间隔了一个时期,俗障最深,与孩子们完全失去接触——刚巧这便是生孩子的时候。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 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 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当然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成了克已的美德。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 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 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下来。“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 然”。自然的作风是惊人的浪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小鱼。为什么我们也要这样地浪费我们的骨血呢? 文明人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实在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 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乱世佳人 “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这是张爱玲的话,写于大萧条后七年。
引用张语,因为生在金融海啸,要活得称心,恐怕得够老够透彻;或够年轻,不知世间崎岖,才能心情愉悦。
我现在五十,比我年轻的,记忆中战乱贫穷的画面皆以黑白影集播出。说世界大战,道石油危机,丘吉尔是黑白,孙运璇也是黑白;我们从不知他们打的领带是什么颜色。电视影像科技的进展,给了我们错觉,危机只存在于黑白的时代,自从人类的报道世界成为彩色后,世间早已一片缤纷美好。
金融海啸诱引我回头,阅读崛起于1920年至1930年大萧条年代的许多人物,其中最精彩的首推两个女人,张爱玲与CoCo Chanel。她们都活在那个因大萧条而极端主义战争的年代;CoCo略长张爱玲十来岁。我常扪心自问,如果与她们活在同一时代,我会和她们做出相同的选择吗?我还能如此推崇这两个女人吗?
首先,这两个女人都曾是“汉奸”或“法贼”。张爱玲嫁给了“伪”政权大官胡兰成;CoCo Chanel在德军入侵巴黎时,与一名德国军官同居。大战后人们质问香奈儿女士,何故“卖国”?她不仅不道歉,还轻佻地回言:“和一个男人上床,需要检查他的护照吗?”
其次,这两个才女,皆话题女王,都是搔首弄姿之辈。同代自命清高的文人多为贬抑,但迷恋她们的众生,却横跨时代与年龄,拥爱不已。张爱玲与沈从文同时成名,她是上海滩那一辈小说家最早奇装异服,摄像上画报,宣传自己的女文人。这种附庸大众文化的炒作法,自非沈从文、鲁迅等革命文学家愿意干的事。她晚年孤寂,惜字如金,与少女时成名趁早,红唇时髦成了极大对比。如果张爱玲一开始采取的不是画报型的宣传策略,走个严肃路线,她的文学是否仍拥有今日相同的经典地位?张爱玲本人与作品都成了传奇,互为迭影,世要够乱,才能出佳人。那个战火中唯一最无国仇家恨、只求纸醉金迷的上海孤岛,出现一名明哲保身的乱世佳人,恻恻轻怨的文字,竟给了中国人战火中避世唯一的慰藉。
CoCo Chanel更“过分”,她的人生简直有如一本谎言集。绝口不提出身孤儿院,一生利用男人,认定上流社会的价值,只求往上爬。永不停止地向上爬,成了她人生唯一相信的道德。从巴黎到维基“伪”政府,从维基避至瑞士,再从此处不留人的法国、发展至新兴时尚帝国美国;香奈儿出身比张爱玲更穷困,也因此更没有道德包袱。一切只为了发展她们旷世的天才,除此之外别无生存原则。
这两个女人皆活在大萧条时代,乱世里经营自己,有时也被逼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原因之一,她们很早即明了自己除了天才的梦外,一无所有。CoCo的侄儿,是她在孤儿院一同长大的姊姊唯一的后代,德国入侵时侄儿被关进集中营,CoCo与德国军官的卖国性事除保住了她自己之外,还救出了她的侄儿。而张爱玲的故事大家听多了,出生于银进银出的父亲家庭,成长后渴望着自由,她形容自己出走父亲的家“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经过一番算计,她决心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资产。16岁时的张爱玲已爱看《聊斋》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她写《更衣记》,只提到了法国大时装公司如Le long s Schiaparellis,CoCo Chanel对她而言,还是一门太高级遥远的时尚知识;但她已批评起中国裁缝,没主张。并明言,如果男性们对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分一点,不致千方百计争取社会声望,祸国殃民。这一点香奈儿女士战后,曾于美国时尚杂志专访时,说了相同的话,“那些战争的发动者,不懂得追求时尚,男人们要像女人一样爱起花边帽,天下就太平了。”
大萧条乱世中,两位只求自身太平的女子,最终也真的成了世纪巅峰的奇才。“我们的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她们世故地选择冷视人间,女人救不了时代的悲苦,只救得了自己的天才。CoCo死的时候,法国总统将之比喻“法国20世纪留下的三个名字,戴高乐、毕加索与香奈儿”。她们错了吗?我没有答案。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在一个封闭的时代里,长久都没有听说过张爱玲的名字,终于在95年电光一闪的新闻报道中,听及了这个曾在20年代响极一时的名字。有人说她是旷世才女,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
高中的老师偶尔也提到张爱玲,而对她的了解,是在念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才开始的。而这开始,却仅仅是因为她的一句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一句话,之前胡兰成赠给张爱玲有另外一句话“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其时张爱铃却用比他更高明的话来表达一个含蓄的心机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旷世奇恋在往后的日子里,因为两个当事人奇妙而尴尬的身份一直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直到张爱玲的逝世,直到一个比较开明的年代,才又走进人们的视线。
对于这段别人心中刻骨铭心的爱情,作为后世外人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惟有让人深深动容的也就是那一句波澜不惊地写出来的箴言。我喜极了它,在这看似平淡中读出了巧妙和微妙之情感,有人评论此话“深而不媚,爱而不喧”,八个字辗转心上,看到的是如水的文字,感到的是佛家一般清净的禅理,悟到的却是世间最纤细的情怀。
爱情是文学里永恒的主题,那是因为爱情也是世间永恒的旋律,不知道爱情是否就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理由,即使明知道飞蛾扑火,也不曾却步不前。理智归理智,用来解释喜欢不喜欢,总是不成的。凡人之爱,或轰烈如雷,或热烈如火,或平淡如水,或醇厚如酒,都带有两个人的烙印,都能让人唏嘘一番。
而其中的真谛却又归于何处?
深沉而不显得轻佻媚俗,爱得真挚而不喧哗自扬,两个人溶入对方的生命中,因为彼此了解,所以宽容相待,因为懂得对方,所以慈悲为怀。这种慈悲,不但比单纯的宽容多了理解,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爱。
理解,不一定会为他做任何的事情,只有慈悲,才会有想为地方达成心愿的理想,若是见到其遇上烦扰,更是不畏艰难,也愿意为其排忧解难。哪怕是一个人的热爱,只要真正懂得对方,也会产生慈悲如斯的宽容,迎着对方那盛满迷蒙的眸子,心里便会泛起怜爱的涟漪。所谓“心痛”,也许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人生匆匆,遇到各色各样的人,然而就像张爱玲在《爱》中所说的一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之后,便用一颗慈悲的心去包容那份只有两个人才明白的懂得……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