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清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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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在纽约摩根大通证券公司做清洁工,他虽然是位又聋又哑的残障人士,但是他却又是非常幸运的。聋哑,从某种角度讲,正是他幸运的源泉。在这栋六十多层的摩根大通大厦里,他负责打扫的只有被呼为“高管俱乐部”的第四十九层。在华尔街,十万以下的年薪基本都被忽略不计,而埃里克的年收入是二十万美元,比很多穿着暴露的肉弹秘书都高。除此之外,埃里克还有一些额外收入。
清洁工埃里克显然已经摸透了这些坐在水晶吊灯下的商人的习性,知道很多人在休息间换了衣服裤子之后就随手乱扔。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即使把他们所有的套装都拿走,他们通常也注意不到,更别提只是从里面摸几张大钞了。
让埃里克变得如此幸运的人,是杜菲尔德,摩根大通证券的副总裁先生,首席财务官。这位副总裁先生是个既有才智与魅力,又有斗牛犬般坚持不懈的意志的丑陋小个子。谁能想到,三十年前他还和埃里克一样是个中部小镇拖着鼻涕的穷小子,为了挣两个面包钱抢着给杂货铺搬箱子,当年被视为残疾人的杜菲尔德,他有心脏病,直到今天都有。曾经一度,埃里克远比杜菲尔德更受姑娘欢迎,更受老师喜欢,直到一场高烧烧坏了他的耳朵和发声器官。
杜菲尔德一次衣锦还乡时,发现了又聋又哑的埃里克。
“天哪,埃里克,跟我去纽约吧。我要给家乡的老朋友找个体面工作啊。”
工作算不上多体面,但埃里克非常满意。
这天傍晚,埃里克在里间翻着杜菲尔德的裤子,更是觉得满意极了。就在他一条裤子一条裤子掏钱的时候,抬头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有人进来。埃里克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公司里应该没人了。
总统的幕僚长今天打扮得格外低调,她躲开了记者,亲自来到摩根大通。片刻之后,杜菲尔德也走了进来。
“我听说摩根大通证券的保安和保密措施是整个华尔街最好的,我希望这个传言属实。”幕僚长在椅子上坐下,叠起两手。
“这当然属实!我可比你们靠谱多了!”杜菲尔德的声音听起来焦急而愤怒。“你们食言了!对像我这样的商人食言,后果会是很严重的!我花了五亿美元帮总统竞选,这些钱全部是靠会计们做假账掩盖住,才算成了亏损。一旦这个内幕被捅开,咱们都得在监狱里他妈的蹲死!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总统对我的承诺呢?”
幕僚长回答:“总统的意见并没有变。只不过,这一次财政部长、SEC以及美联储主席都非常固执,太多团队在国会里游说,即使这一次那帮议员不提出新的监管法案,下一次也会提出的。”
听到她如此轻描淡写的说法,杜菲尔德暴怒地喘着气。他摸出怀里的心脏病药瓶,拿起来吃了一颗,和着桌上杯子里的水吞下。这让他舒服了一点儿,于是开始骂了:“你们这些混蛋!难道我就这样被你们玩了吗?我要拿回我应得的!我要拿回来!总统必须保证,这项法案即使国会通过,白宫也一定会否决。”
“稍微有点儿耐心吧,杜菲尔德。总统得为全国人民服务啊,不是为你一个人。”
“那个法案不能通过!否则摩根大通就完了!我们所有的业务都会被波及,公司会倒闭!”杜菲尔德一步跳到对方鼻子底下,威胁说:“我有的是证据,辛迪!你们要是敢撇开我们不管,我就要让全美国都知道总统是个罪犯!”他说完得意地大笑,可是总统幕僚长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依然冷冷地回答:“你的要求至少暂时不可能。杜菲尔德,总统是关心摩根大通的,我今天就是来警告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说完幕僚长转身就走,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
杜菲尔德狠狠地盯着对方的背影,气得脸色通红。他准备进里间洗个脸,然而,一打开门,他就傻眼了。他发现他犯了一个最最愚蠢的错误——他看见埃里克正在往柜子里挂衣服。
杜菲尔德经常在这个房间换衣服,接待同行,这个房间和外面隔了一层玻璃,设计得很精巧。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但外面无法看见里面,并且这扇窗户根本不隔音。
幸好埃里克是个又聋又哑的家伙,这是杜菲尔德的第一个想法。可是,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可能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这不能有丝毫不确定性,这是杜菲尔德的第二个想法。
“埃里克,你刚才听到什么没有?”他突然说,同时牢牢盯住埃里克的脸,想要发现任何一点点破绽。
埃里克挂衣服的手顿住了。他听见了杜菲尔德的话,也听见了刚才总统幕僚长辛迪的话。是的,其实他能听见,也能说话。
几年前,埃里克在摩根大通拿到的第一笔工资,就被他用在了治疗上。他的聋哑是可以治好的,只是过去他给不起治疗费。在摩根大通挣到和偷到的钱,都被他用在这上头。他的病已经被治好了。可是,埃里克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就在于残疾。在摩根大通大厦的四十九层上,肮脏的内幕和涉及几亿美元的机密都太多了,只有又聋又哑的人才是值得信赖的。高管们吵架的时候、接电话的时候、签署合同的时候,即使有他在也可以旁若无人。
所以埃里克没有透露任何他能听能说的消息,不然公司里非但没人会祝福他,他还会被炒鱿鱼。可是,今晚这个秘密和以往不一样。这个秘密能像几颗核弹一样同时炸飞华盛顿和纽约。
今晚杜菲尔德失态了,没有检查房间,而且说了太多。现在,他谨慎起来。如果他再发现埃里克的小秘密,那么埃里克一刻钟都活不下去。
“埃里克,当初要不是你烧坏了耳朵,去加州上大学的,一定是你而不是我。”
杜菲尔德遗憾而悲哀地说。他深深凝视着埃里克,埃里克全身都冷了。
——没错,这是这么多年来埃里克最失望的一件事。
他中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擅长打橄榄球。他一直渴望着去加州学计算机,能去那个学校并且拿到奖学金的话,整个小镇都会认为他是伟人。他渴望去外面过大学生活、见见世面,哪怕几天也好。哪怕坐在大学里一个礼拜,结识几个同学朋友,然后再聋了哑了,他也会觉得上帝待他不是那么残酷。
此时埃里克必须尽全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把失望和怨恨的表情放到脸上,继续着傻瓜一样的茫然表情。
“还记得你第一个女朋友吗?”杜菲尔德继续说着,吃吃笑了两声。“就是杂货铺的海伦娜。她可真漂亮,不是吗?你知道分手之后她是怎么说你的吗?她说你是个傻瓜,她去堕胎的时候怀的根本就是麦克的种,可笑你还以为是你自己的,哈哈哈。你一直以为她是个纯情小妞对吗?其实连我都玩过她。”
——海伦娜,埃里克怎么可能忘记她呢?她不仅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之后不管是在镇里还是在纽约,埃里克都只能偶尔召妓。她像一团光雾,是少年时代无忧无虑、快乐美好的象征。怎么,她也欺骗他、嘲笑他?和杜菲尔德?和麦克那头肥猪?那家伙听说现在还在海边捡垃圾呢。
想到这儿,埃里克露出更疑惑的表情,指指耳朵,示意杜菲尔德自己听不见。
杜菲尔德叹了口气,似乎开始真的相信他是聋子和哑巴。杜菲尔德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还记得你们家的小狗吗,埃里克?它死得可真惨。你一直不知道是谁杀了它吧?”说着他用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就是我,那畜生冲着我使劲叫,我觉得它讨厌,就用石头砸死了它!”
这个坦白像尖刺一样扎进了埃里克心里,让他的手颤抖起来。
——小狗斑斑的死,埃里克几乎从来不敢回想。自从聋哑以后,只有这个小东西还陪在他身边,缠着他玩耍,从来不嫌弃他,活像个可爱的毛线球般逗人怜爱。那天早上,它还冲埃里克摇尾巴,到了晚上,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从此再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主动靠近埃里克,消解他的孤单了。
原来是这样!酸楚让埃里克眼睛变红了,他极力掩饰,但仍然露出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杜菲尔德一刹那发现了,似乎也受到了震动。杜菲尔德飞快地走出里间,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了枪,枪口上竟然已经装好了消声器。
“瞧啊,埃里克。”他铁青着脸,用枪指着埃里克,“你骗了我。你听到了根本不该听到的话,我必须杀了你。哦,不,不,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又聋又哑。哪怕只有一点儿可能性,我也要杀死你。这可不是为我,这是为了我们伟大国家的安全。你安心地去死吧。”
埃里克浑身簌簌发抖,杜菲尔德有枪,而他赤手空拳。杜菲尔德已经将保险拉开,他的食指马上就要扣动扳机。他会打死自己,拯救国家……
杜菲尔德的瞳孔开始收缩。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神啊,怎样才能阻止这个疯子!
“等等。”埃里克突然说。
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对人说过话,埃里克的嗓音很不自然,嘶哑而且滑稽。可是杜菲尔德举枪不动了,显得惊愕极了。说点儿什么,必须说点儿什么。哪怕仅仅是拖延时间。
埃里克的心在狂跳,他知道杜菲尔德随时可能会再次举起枪。这一次这个大罪犯可就不会再犹豫了,他会一枪崩了自己。
“听着,杜菲尔德。”埃里克异常严肃地说,“你针对的人完全错了。”
杜菲尔德愕然,然后,又重新举枪瞄准埃里克。
——瞧,这还不够管用,得再说点儿什么更吓人的唬住他。
“你不想知道,在你进来之前,那个白宫幕僚长做了什么吗?”
“什么?”杜菲尔德伸出手抹了抹额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
“幕僚长想杀了你。”
杜菲尔德脸色一下子惨白,他的枪口微微发抖,低吼道:“你放屁!”
“你刚才喝的水里,有没有一股苦杏仁味儿?”
——肯定有杏仁味儿。因为埃里克自己刚用那杯子喝过杏仁茶。
他很喜欢用副总裁的杯子,每次慢悠悠地喝完茶之后,就可以开始干活了。想到这里,埃里克微笑起来,他不再害怕杜菲尔德了。他好奇般地又问:“我看到幕僚长往你的水杯里倒了一点儿东西,然后你就和着药一起吃下去了。她倒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我猜那是氰化钾。你现在有没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杜菲尔德又把手扣上了扳机:“你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我要毙了你。”
埃里克使劲摇头:“你应该清楚,杜菲尔德,这都是你自找的。你逼人太甚,总统简直烦透你了!幕僚长是中情局出身,她为了你竟然亲自跑一趟纽约,你却还要威胁她。”
杜菲尔德脸都绿了,连声问:“你是什么人?你不过偷听了几句话,你懂什么?”
——很好,很好。再加把力。
“我是贝克斯通证券派到摩根大通证券的间谍哟。”埃里克随手拿出一个从裤兜里摸来的U盘,挥了挥。“本来今天不想暴露的,可是……看来今天是我老板的幸运日呢。”
杜菲尔德心脏病终于发作了。他挣扎着倒在地板上,捂着喉咙,圆睁着眼睛,两腿乱蹬。埃里克见状,冲过去一脚踢开他的手枪,然后他发现,杜菲尔德不动了。杜菲尔德被活活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