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墙上的字

阿华还没去学校读书前，就会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念这七个字——腹有诗书气自华。父亲识字不多，母亲不识字，但都会用普通话念这七个字，而且咬字清晰，你绝对听不出他们的半点方言土语味。

那时阿华刚会蹒跚走路，阿华跟着母亲去看杨老师写春联。杨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在他们村上住下来，教书。杨老师字写得好，远近乡邻过年时贴的春联都是杨老师给写的。杨老师刚写好一副春联，阿华就伸手把杨老师搁在砚边的毛笔拿了过去，母亲见状，急忙喝斥，阿华就是不肯松手。杨老师哈哈大笑，说，好，这娃儿是爱笔之人，长大会有出息！杨老师又说，我写几个字给娃儿！杨老师话音刚落，阿华就把毛笔递了过去。杨老师接过毛笔边笑边在一张红纸上写下“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七个字，字写得不是很大，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且力透纸背。母亲如获至宝，捧回家中递给父亲，父亲端详良久。堂屋的正墙上挂着招财进宝图，父亲把它恭恭敬敬地粘贴在招财进宝图下。父亲又端详良久，自言自语说，这字要是请杨老师写在墙上就好了！父亲说完，眼睛便朝阿华的脑门上看去，好像到时也要叫杨老师顺带着把字写在阿华脑门上的意思。

杨老师会画画。那年夏天，杨老师在爱云山水库边画柳，阿华跑去看杨老师画柳，又低头看水库里的游鱼。阿华正是不知水深水浅的年纪，在岸边手抓柳条逗鱼玩，一不小心滑进水库里去。杨老师不会游泳，水库又极深，杨老师把阿华托上岸，自己却再也没力气上来。后来，很多的父母见自家孩子溜去水库边，怕孩子会出事，不是骂就是打。阿华到水库边去，阿华的父母从不说阿华一句。

阿华结婚时，老屋的墙又粉刷了一遍，当粉到堂屋这面墙时，父亲说，留下那几个字吧。父亲后来真的请杨老师来把字写在了墙上。父亲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就对着那七个字深深地鞠了一躬。父亲鞠躬完毕然后朝阿华看，眼里是一种很严厉的东西，慌得阿华赶紧低头鞠了一躬。阿华偷眼看父亲，紧赶着又连鞠了三个躬，父亲才长叹着转过身去。

阿华孩子出生刚会牙牙学语时，父亲就抱着他，叫他念墙上的字。阿华在屋外听儿子磕磕绊绊念着，阿华的脸上火辣辣的疼。阿华书读到初中，就不想再去读了，父亲拉阿华到这面墙前，那时阿华哪里还看得进墙上的这七个字，恨不得半夜起来偷偷地铲了它！

新建的高铁要穿过他们村庄，好多屋子要拆迁，那阵子村子里整日是鸡飞狗跳的闹腾。后来推土机开进来了，一眨眼，一幢屋子没有了，一眨眼，又一幢屋子没有了。快到阿华家时，一家人都围在老屋边上看，也算是跟老屋做最后一次的道别。阿华左看右看，不见父亲。这么重要的时刻，父亲一定是昏了头，因为再不看一眼，这老屋就只能在照片里看看了。母亲到处找父亲，没找着，急得大喊大叫。突然老屋内有了应答声，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佝偻着身子，怀抱着凿下的一段泥墙，一小步一小步地从老屋里面挪出来……

那墙上写着的这七个字，阿华从学校出来就把它给忘了。他先是在心里怀疑这是不是杨老师写给他的字，后来又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掉入月亮塘里这回事。老父亲怀抱着凿下的这一段泥墙，抬起头，老父亲的眼睛一下就进入到阿华的心里，阿华听见自己的心翻了个身，然后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