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荡漾老去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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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听雪花飘落
风在悲吟,雪寒欺人,知否?
这年冬天的家书 爸爸
爸爸。我说。
我其实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很久没有喊这个称呼了。我想叫你。
爸爸我梦见荷花开了,就是我们家门口的。你带着我过马路。手和手是一起的。爸爸我们是去看荷花么?
荷花,荷花是像我的鼻血一样的红色,玷污了我的梦。爸爸我为什么总是流鼻血,你说给我的抬右手臂的办法不再奏效。我只有昂起头。荷花也开在天上。比云彩还纯洁的假象。我看着它们,爸爸我们家搬去天上了吗。
爸爸,我不是奶奶,我不能这样说可是我仍旧要这样说你,你是个能干的小孩。你看我们的家多好。它多好啊爸爸,还有你和妈妈。还有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爸爸你有没有数过呢你究竟给过我多少件东西。从小到大有多少件呢。爸爸我想数的,我企图这样做过在我异常愤怒和你争吵的时候。我在心里数。我说都还给你还给你。我数它们。它们密密麻麻,它们糊在我的整个青春上面,像一个总是不能结尾的美妙童话。童话。哦,爸爸我喜欢你给我买的童话,虽然我要你念给我可是你没有时间。爸爸你欠我一些时间这个你知道吧。仍旧在么,它们?是在写字台下面的抽屉吧。爸爸我不能还给你了。你给的爱和东西物件我都不能还了,我享用了太多年了。你看我已经是依赖的病患了。我抱着你给的东西就会笑嘻嘻。笑嘻嘻的我也能忘记你欠我的一小段时间。
爸爸其实你欠我的是很短的时间。因为很多时间我们是一起的。比如我坐在你汽车的后面。我坐在后面看见你看着前方。我喜欢你开车爸爸,虽然我觉得那太有目的性。是不是能干的人都像你一样有目的性呢?你总是带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学校。家。运动房。就是这样。爸爸其实我想和你去远方!我想和你走走停停去远方。我想你买你喜欢的热狗分给后面的我一半。我就要一半,谢谢。你现在在抽烟,因为我睡着了你就不能抽烟了,可你不知道我喜欢烟。我也想你分我一口。我就要一口,呵呵。
爸爸,你欠我一小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悄悄去一个远方再回来。这期间我们还抽了烟吃了热狗打盹睡觉接了电话。然后我们回家。爸爸我喜欢我们的家。我们回去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看它建在荷花池旁边,夏天天黑了荷花仍旧明亮。我看见荷花探头去泉水里洗脸。然后继续明亮。爸爸如果没有时间陪我去远方,我们坐下来看看荷花好吗。它们离我们很近,非常友好。我们就安静坐下来看荷花吧。
啦啦啦,荷花照亮我的家。
啦啦啦,荷花照亮小鱼虾。
爸爸,我忘记问了你喜欢我唱歌么。
爸爸,我现在和你相距一片陆地两块汪洋。可是我常常梦见荷花和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啊爸爸。我梦见你牵了我的手过马路。
爸爸我们是去看荷花吗?
我要把我欠你的小段时光还回来。你牵着我的手说。
妈妈
妈妈。我今天病了。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没有说。
我给自己买了厚厚的被子,冷气还开着,热带雨林的雨像个急于成名的蹩脚乐队一样天天敲敲打打地练习。就这样,我安安静静生病了。
妈妈,我知道怎么治病的,我找出你给我装的大箱子。它可真大,里面什么都有,像我原来的家。
我找到密密麻麻的写满字的单子,上面你说:药放在第二层里。
我吃的仍是大明湖畔那个城市的制药厂生产的药。它们一直放在那个庞大箱子的一角。我把它们抓出来,它们冰凉冰凉的带着我从前那个没有来得及品味的冬季的气息。妈妈我是在冬天离开你的吗?是吗是吗我记不清楚了啊。
妈妈我现在很害怕你。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一个无比美丽和善良的女人老去更可怕的事情了。妈妈你不要老好吗。我就回去,回家,我会跑得很快很快。不用你来机场接,我知道让计程车司机在第三个路口转弯然后直行比较近,你告诉过我的。妈妈,我真想,就穿着这件热带的蕾丝裙子飞快跑回去,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湖和泉水。妈妈我还看见了我们从前养的那只猫。可它为什么没良心地走掉了呢我们对它这么好。妈妈我真的想这样一路跑回去,穿越大峡谷、热带雨林还有海。我翻过高山,走过麦田和北方的靛蓝色的平原。我将穿着我最好看的一件裙子站在你的面前。可是妈妈,为什么又是冬天了呢。为什么荷花凋谢泉水哽咽了呢。妈妈我是在冬天离开你的吗?整整一年,有吗有吗这样的久我不能相信了啊。
我穿着我最好看的裙子站在雪地里。北方的风从四个方向吹过来,中间的我是中空的。我看见风在我心里汇成的旋涡。旋涡,倒映下你颀长的影子。妈妈,我是害怕你的。没有一件事情比你老去更使我难过。你看我回来了。蕾丝裙子是你喜欢的样子,我知道你喜欢的呀,妈妈我们两个一起穿蕾丝裙子好吗? 妈妈你的手上为什么仍旧有伤痕。是你给我掰核桃留下的吗?妈妈我看见你手上的伤痕,我看到那些尖利的东西欺负你,我讨厌它们。妈妈我怨恨核桃了不再喜欢了你不要剥给我了好吗。
妈妈你说我回去后的第一天我们做些什么呢。你说我们,我们两个做些什么好呢?妈妈我们再来养一只猫好么?我们的老猫咪真是糟糕。它承诺我的啊,我走之后它会乖乖在家里,好好陪着你,可是可是它走得比那个冬天还要快。我们这次好好养好么,我们养只忠诚的猫,或者狗,随你喜欢。我们带它去散步,给它挂银闪闪的牌子,一起给它洗澡好吗。妈妈,我多想有个小家伙陪着你。
妈妈或者我们一起去买菜吧你说好吗?我还是不会还价,可是我会挑拣了呀。妈妈你给我买件围裙吧。你送给过我数也数不清的衣服,可是现在我想要一件围裙你说好吗。我要和你一样的。零星小花和黄晶晶的油配在一起真是好看。要爸爸来给我们照相吧。我们都穿黑色蕾丝裙子。我们都穿围裙。妈妈你相信我,仍旧会有一样多的人说我们像姐妹的。
妈妈,你想要我陪你去做什么我都去。妈妈我们再看电视吧。我在天寒的时候坐过来抢你的毛衣。妈妈你就把那件毛衣送给了我。可是我现在在永远28度的天气里,我没有穿它。妈妈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毛衣。其实我不喜欢它,我和你抢是因为我喜欢你穿它的样子。嘿嘿,我以为我穿上也会是一样的好看。
妈妈,我今天病了,因为我昨天夜里有一个非常壮丽的梦。我穿着我好看的裙子回家了。翻山越岭,我甚至还碰到那只背叛的猫,我抓起它的耳朵带它回去见你。可是我真的没有料想是一个冬天。我离开有一年了吗。
妈妈,如果是真的,如果我那么英勇地回去,你答应我,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就在门边等我好吗?你答应我带着你一年前的样子站在门边等我好吗?
妈妈,我在小心地走近你和看清你,我们都小声点好么,我不想吵醒这个华彩的梦。
失群的红叶 该有两个多月了,那时霜华初降,梧桐还未落净。一个孩子到我房里,手里握着一束红叶,临走时送了我两片,还告诉我这是从龙山上五中师范的后园里采来的。
我欣然,把红叶托在手心,细细地鉴赏。这是一种枫类植物,叶子像玲珑的手掌,分成七瓣。纤细的叶茎,匀称的脉络,叶缘有整齐的叶龄,精致得像最细致的工笔画。颜色似殷似赭,红得惹人怜爱。我把玩许久,珍重地放在书桌上的白瓷小盘里,聊当案头清供。
过不了几天,红叶褪了色,不经意地萎谢了。我怅然,这么美的东西,不想生命这样短促,真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破彩云散”?我若有所失,心里虚飘飘地没能着落。于是我爬上龙山,跑到五中师范后园。园在半山,视野宽旷,园里百卉零落,秋意沁人。在山坡高处,找到了那棵红树,只见它独立擎天,满树离离,喷朱喧赤,似要烧起漫山的野火,在满眼萧索中,特别引人注目。但树根四周,也落了不少叶子。我徘徊树下,流连忘返,最后拾了许多落叶回来,仔细地夹在书本里。
三天以后,我翻书检点,叶子还是枯了,失去了光泽,但不曾皱缩,比那白瓷盘里憔悴支离的一双好得多。我忽发遐想,试图以人力挽回自然,找来水彩颜料,在失色的红叶上涂抹了一层浓浓的胭脂。乍一看去,居然红艳如生,能够以假乱真了。我索性妄想巧夺天工,在玻璃窗上贴上淡青透明的绸纹纸,再把落叶参差错落地粘在纸上,构成一幅当窗迎风纷披的幻境。我怡然,坐在窗前,不觉一时莞尔自得。
从此窗上的红叶,成了我朝夕相亲的伴侣。每天清晨,醒来撩开帐子,只见晨光熹微,这些红叶的剪影,就会投入我惺松的双眼,向我道早安。有时深夜凄清,从外面奔波回来,满屋静悄无声,却有那昏黄的灯光,把红叶的素影投射窗外,似对我含笑相迎。我亲切地进了屋,如倦鸟归林,打叠起浮浪的心情,怡然上床寻梦。
而今风雪连天,早到了凛冽的严冬。有一天黄昏,我兀坐窗前,面对伴我岑寂的红叶,忽然想起那后园的红树,便信步走去,作即兴的拜访。谁知那如火如荼、盛极一时的树冠,已经凋零殆尽,只剩得空枝濯濯,横斜地对着沉闷的寒空。树根四周,都是萎黄的枯草,落叶已片影无存。只是近处有一堆雪白的寒灰,其中留着残红点点,是些未烬的碎叶。想是园丁把落叶扫到一处,点把火烧了,好待来年化作春泥,给那峥嵘的老红树添点肥料。
回到屋里,依然在窗前兀坐,对着窗上的红叶,我怅然,如果红叶有知,听到同伴的消息,想到自己的遭遇,它们对我是抱怨,还是感激?它们既从土里来,自应回到土里去,它们偶然的失群,装饰了我这陋室的小窗,该是它们的不幸,至少是委屈。——我终于感到歉然。
往事如“烟” 从家族史的意义上说,抽烟没有遗传。虽然我父亲抽烟,我也抽过烟,但在烟上我们没有基因关系。我曾经大抽其烟,我儿子却绝不沾烟,儿子坚定地认为不抽烟是一种文明。看来个人的烟史是一段绝对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而且在开始成为烟民时,就像好小说那样,各自还都有一个"非凡"的开头。
记得上小学时,我做肺部的X光透视检查。医生一看我肺部的影像,竟然朝我瞪大双眼,那神气好像发现了奇迹。他对我说:"你的肺简直跟玻璃的一样,太干净太透亮了。记住,孩子,长大可绝对不要吸烟!"
可是,后来步入艰难的社会。我从事仿制古画的单位被"文革"的大锤击碎。我必须为一家塑料印刷的小作坊跑业务,天天像沿街乞讨一样,钻进一家家工厂去寻找活计。而接洽业务,打开局面,与对方沟通,先要敬上一支烟。烟是市井中一把打开对方大门的钥匙。可最初我敬上烟时,却只是看着对方抽,自己不抽。这样反而倒有些尴尬。敬烟成了生硬的"送礼"。于是,我便硬着头皮开始了抽烟的生涯。为了敬烟而吸烟。应该说,我抽烟完全是被迫的。
儿时,那位医生叮嘱我的话,那句金玉良言,我至今未忘。但生活的警句常常被生活本身击碎。因为现实总是至高无上的。甚至还会叫真理甘拜下风。当然,如果说起我对生活严酷性的体验,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呢!
古人以为诗人离不开酒,酒后的放纵会给诗人招来意外的灵感;今人以为作家的写作离不开烟,看看他们写作时脑袋顶上那纷纭缭绕的烟缕,多么像他们头脑中翻滚的思绪啊。但这全是误解!好的诗句都是在清明的头脑中跳跃出来的;而"无烟作家"也一样写出大作品。
他们并不是为了写作才抽烟。他们只是写作时也要抽烟而已。
真正的烟民全都是无时不抽的。
他们闲时抽,忙时抽;舒服时抽,疲乏时抽;苦闷时抽,兴奋时抽;一个人时抽,一群人更抽;喝茶时抽,喝酒时抽;饭前抽几口,饭后抽一支;睡前抽几口,醒来抽一支。右手空着时用右手抽,右手忙着时用左手抽。如果坐着抽,走着抽,躺着也抽,那一准是头一流的烟民。记得我在自己烟史的高峰期,半夜起来还要点上烟,抽半支,再睡。我们误以为烟有消闲、解闷、镇定、提神和助兴的功能,其实不然。对于烟民来说,不过是这无时不伴随着他们的小小的烟卷,参与了他们大大小小一切的人生苦乐罢了。
我至今记得父亲挨整时,总躲在屋角不停地抽烟。那个浓烟包裹着的一动不动的蜷曲的身影,是我见到过的世间最愁苦的形象。烟,到底是消解了还是加重他的忧愁和抑郁?
那么,人们的烟瘾又是从何而来?
烟瘾来自烟的魅力。我看烟的魅力,就是在你把一支雪白和崭新的烟卷从烟盒抽出来,性感地夹在唇间,点上,然后深深地将雾化了的带着刺激性香味的烟丝吸入身体而略感精神一爽的那一刻。即抽第一口烟的那一刻。随后,便是这吸烟动作的不断重复。而烟的魅力在这不断重复的吸烟中消失。
其实,世界上大部分事物的魅力,都在这最初接触的那一刻。
我们总想去再感受一下那一刻,于是就有了瘾。所以说,烟瘾就是不断燃起的"抽上一口"--也就是第一口烟的欲求。这第一口之后再吸下去,就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习惯性的行为。我的一位好友张贤亮深谙此理,所以他每次点上烟,抽上两三口,就把烟按死在烟缸里。有人说,他才是最懂得抽烟的。他抽烟一如赏烟。并说他是"最高品位的烟民"。但也有人说,这第一口所受尼古丁的伤害最大,最具冲击性,所以笑称他是"自残意识最清醒的烟鬼"。
但是,不管怎么样,烟最终留给我们的是发黄的牙和夹烟卷的手指,熏黑的肺,咳嗽和痰喘,还有难以谢绝的烟瘾本身。
父亲抽了一辈子烟。抽得够凶。他年轻时最爱抽英国老牌的"红光",后来专抽"恒大"。"
文革"时发给他的生活费只够吃饭,但他还是要挤出钱来,抽一种军绿色封皮的最廉价的"战斗牌"纸烟。如果偶尔得到一支"墨菊"、"牡丹",便像中了彩那样,立刻眉开眼笑。这烟一直抽得他晚年患"肺气肿",肺叶成了筒形,呼吸很费力,才把烟扔掉。
十多年前,我抽得也凶,尤其是写作中。我住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写长篇时,四五个作家挤在一间屋里,连写作带睡觉。我们全抽烟。天天把小屋抽成一片云海。灰白色厚厚的云层静静地浮在屋子中间。烟民之间全是有福同享。一人有烟大家抽,抽完这人抽那人。全抽完了,就趴在地上找烟头。凑几个烟头,剥出烟丝,撕一条稿纸卷上,又是一支烟。可有时晚上躺下来,忽然害怕桌上烟火未熄,犯起了神经质,爬起来查看查看,还不放心。索性把新写的稿纸拿到枕边,怕把自己的心血烧掉。
烟民做到这个份儿,后来戒烟的过程必然十分艰难。单用意志远远不够,还得使出各种办法对付自己。比方,一方面我在面前故意摆一盒烟,用激将法来捶打自己的意志,一方面,在烟瘾上来时,又不得不把一支不装烟丝的空烟斗叼在嘴上。好像在戒奶的孩子的嘴里塞上一个奶嘴,致使来访的朋友们哈哈大笑。
只有在戒烟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烟的厉害。
最厉害的事物是一种看不见的习惯。当你与一种有害的习惯诀别之后,又找不到新的事物并成为一种习惯时,最容易出现的便是返回去。从生活习惯到思想习惯全是如此。这一点也是我在小说《三寸金莲》中"放足"那部分着意写的。
如今我已经戒烟十年有余。屋内烟消云散,一片清明,空气里只有观音竹细密的小叶散出的优雅而高逸的气息。至于架上的书,历史的界线更显分明;凡是发黄的书脊,全是我吸烟时代就立在书架上的;此后来者,则一律鲜明夺目,毫无污染。今天,写作时不再吸烟,思维一样灵动如水,活泼而光亮。往往看到电视片中出现一位奋笔写作的作家,一边皱眉深思,一边喷云吐雾,我会哑然失笑。并庆幸自己已然和这种糟糕的样子永久地告别了。
一个边儿磨毛的皮烟盒,一个老式的有机玻璃烟嘴,陈放在我的玻璃柜里。这是我生命的文物。但在它们成为文物之后,所证实的不仅仅是我做过烟民的履历,它还会忽然鲜活地把昨天生活的某一个画面唤醒,就像我上边描述的那种种的细节和种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