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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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你星期天回家给大娘上新麦子坟了?电话那端,传来阿宝瓮声瓮气的声音。阿宝是他的叔辈哥哥,两人相差不过一两岁,是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玩伴。
在鲁东南乡下,至今保留着新麦子打下场后要给先人上坟的习俗,这叫上“新麦子坟”。
今年是母亲去世后他上的第一个新麦子坟,往年都是他拿着母亲做的新麦子馒头给父亲上坟,可今年母亲却……阿宝的话让他鼻子一酸,眼睛霎时润湿了。
是啊,大哥,我回去了,上了,只是时间紧,没去找你。他有些歉意地说。以往母亲在的时候不管空大空小,每次回家,兄弟俩总找一块喝一杯。一来叙叙旧,二来答谢一下阿宝哥对母亲的照顾。
可自从一年前母亲去世,他已经没了喝一杯的心情。
我不是说你回家也不来找我,大娘不在了,你回来的少了,我理解,我是说——唉!阿宝在那端欲言又止。
阿宝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吞吞吐吐,半含半露的。他心里嘀咕。难道他嘴上不说,心里还在怪我回家没找他坐坐?可转念一想,不对呀,阿宝的脾性我知道,他可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
大哥,有话你就直说,别忘了咱俩可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啊!他急切地说。
那——恕我直言了。你以后再给大娘上坟,别摆什么茭瓜了,你也太奇葩了,你又不是缺那俩钱买桔子香蕉啥的当供品。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让人看不起,说三道四的。阿宝说到后半截声音明显小了许多,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咋了?大哥,我不就把一个茭瓜当供品了嘛,村里人说什么啦?
接下来从阿宝的讲述中他终于明白,有人去割麦,路过他母亲的坟地,看见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一个白茭瓜。拿茭瓜当供品这可是闻所未闻,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因为在乡下,茭瓜可是这个时节再常见不过的蔬菜,谁家不种几棵茭瓜?上坟摆供果那得用苹果啦、葡萄啦这些稀罕点的东西才行。
老赵家的儿子回家上新麦子坟,拿庄户人都从来不用的茭瓜当供果的事,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整个村子。
这也太抠门了!
太不拿先人当回事了!
难道他过落魄了?
乡邻的议论让阿宝抬不起头了,这才打电话说道说道他。
他听了,半天沉默不语,一股巨大酸楚涌上心头——
早年,父亲在的时候,每年春天都会在院子东墙根栽上几棵茭瓜。夏天麦子熟了,正是摘茭瓜的时候,每逢星期天放学回家,母亲都会用茭瓜包包子或着包水饺给他吃。虽然馅里没什么肉,可他觉得那是最好吃的水饺。
父亲去世后,种茭瓜的活被母亲接了过来。每年夏天,院子东墙爬满了茭瓜秧,大大小小的茭瓜好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或趴或挂在藤蔓上,煞是惹人喜爱。那也是母亲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每当这时,母亲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如秋日菊花一样灿烂。
夏天茭瓜多了吃不完,母亲就攒起来,放到屋里存着,冬天时候缺菜时候吃。那是母亲几十年的习惯。
他在城里安家后,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亲手给他包茭瓜水饺。看着母亲有滋有味吃着茭瓜水饺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看着他吃,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他知道,那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
临走时母亲不用商量,总会让他带上一两个茭瓜回去。
刚开始,他还喜欢吃茭瓜水饺,可随着生活条件的一天天改善,城里各种菜蔬应有尽有,尤其是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妻子并不喜欢吃茭瓜,家里便很少用茭瓜包饺子包子。
不知有多少回,他把母亲双手递到他手里的茭瓜郑重地接过,带回城里,放进厨房,一放就是很多天,最终都坏掉了,被他扔到了垃圾箱里。每次扔那些沉甸甸的茭瓜的时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下次,下次一定别带了。他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次。可每当母亲往他怀里塞茭瓜的时候,他又会笑着接过来,像接过一份贵重的大礼。
这样的场景上演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母亲去世,东墙根第一次没种茭瓜,就那么荒芜着,墙根下杂草丛生,第一次不见了那碧绿的藤蔓的影子。他心里像推倒了五味瓶。
他想起有一次曾问母亲,为什么对茭瓜这么情有独钟。母亲告诉他,过去咱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的,就靠产量高的茭瓜度日,这才养活一大家子人。茭瓜,可是对咱家有恩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忘了啥,也不能忘了茭瓜。他的耳畔再次回响起母亲的话。
今年春天,他特意回家,在母亲年年种瓜的那堵老墙下种下几棵茭瓜。一到星期天,他都会开车回家,给茭瓜浇水、施肥。在他心里,他不是在种瓜,而是在完成一种接力。对,是接力。
端午节刚过,正是乡下上新麦子坟的时候,他满城转遍,买了用新麦子做的最好的点心和馒头,还有葡萄、菠萝、樱桃,然后在老家东墙上精心挑选了一个自己亲手种的茭瓜,一起摆放在母亲的坟前。
他跪在那里,告诉母亲,今年的茭瓜长得可好了,又大又白,味道美着呢,您好好尝尝,这可是您儿子第一次亲手种的茭瓜……他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讲着,泪花闪闪,他清楚地看到坟里头的母亲幸福地笑了。
……阿宝哥,这些你都听见了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阵哽咽声。
他禁不住潸然泪下。
两个月后,母亲的忌日。在母亲坟前的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两份特殊的贡品——一份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茭瓜,另一份还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茭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