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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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淳熙年间,浙北灵山有一凝香阁,主人是位年轻女子,叫香南柳,善制香,她制的香种类各异、馥郁绵长,工艺独特乃江湖一绝。朝廷几次想将她招入宫中专为皇室调香,却连人影都找不到。江湖盛传香南柳只见有缘之人,千金也未必能请得动她。
我微微一笑,哪有那么神秘,我也不过是黔驴技穷,在这险恶的江湖混口饭吃罢了。至于百姓养的那群朝廷饭桶为什么没有找到我,大概是我凝香阁的位置太过偏僻,少人注目罢了。现下皇帝昏庸,物价飞涨,我倒是巴不得客满为患,日进斗金。
正想着,丁管家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姐,有客人了。”我赶紧起身敛衣,随他走出内堂,一眼便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男子一身书生打扮,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竹叶图案,看得出是上好的丝线,鼻梁挺拔眉目如星,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潇洒之气。女子则温婉贤淑,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双目灵动,穿上等猩红苏绣长裙,静静地伫立在他身旁。看他们的样子,男才女貌,必定是一对情人。
原来是大客户。我心里暗自高兴,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问道:“二位远道前来,不知小女子有什么可以效劳的?”那男子向前一揖,道:“香小姐,在下傅千山,这位是赵若兰,我们此番前来,是想求小姐为家母制一种香,此香天下非小姐莫能调者。”“哦?”我一扬眉,“什么香,你倒是说来听听?”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返魂香。”
我大吃一惊,这些年,虽然上门订做香料的客人不少,但很少有人知道我会调制返魂香,这是一种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香料。我说据说,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试验过,只是父亲在世时,曾经告诉过我这种香料的制作方法,但它是否真的有效,我其实并不知晓。
当然,既然人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又怎么能拆自己的台面呢?只好装深沉,低声道:“这种香耗价不菲,公子和小姐真愿意尝试吗?”傅千山微一沉吟,赵若兰已经挽着他的胳膊道:“当然,只要你能治好伯母,银两不是问题。”
我来不及思量,傅千山已经手指门外:“香小姐,轿辇已备好,请吧。”
一坐上这粉红色的轿辇,竟不停歇地走了三天三夜,直到来到车水马龙的临安城,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赵王府。通过王府的下人我才知道,原来赵若兰是王爷之女,也就是当朝郡主。傅千山本来是一介穷苦书生,一年前母亲陪同他上京赶考,谁知水土不服,一来到临安,傅母便染上怪病。而傅千山这时巧遇偷跑出王府的若兰郡主,她被他的才情吸引,便接了他和母亲到府上,寻遍名医为傅母治病,却无人有解救之法。
傅千山是千古难得的大孝子,他下定决心,不医治好母亲的病,不能让母亲亲眼看见自己成婚,他绝不与若兰结成连理。于是就有人献计,说我能调制返魂香,令人起死回生,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我推开檀木门,听见它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一名老妇人静静地躺在上等红木雕花床上,呼吸平稳顺畅,走近看她,面色红润,很像是安睡过去了。傅千山说,他娘自从病倒之后就是这样,再也没有醒过来,却又是活生生的人,并非仙逝。听闻返魂香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想请我调制返魂香,姑且一试。
我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虽然苍老布满深褶,但是干燥而温暖。我又探了探她的咽喉、额头,傅千山奇怪地问道:“香小姐莫非还懂医术?”我摇了摇头:“哪里!只是制香虽然是雕虫小技,也要因人而异。了解老夫人的状况,我才能更准确地选择用量。”说完,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像要躲着我的目光,慌忙低下头去。
此后的日子,我便日日更衣净手,制香不仅讲究用料、炮制、配伍,更讲究时辰,如甲子日和料、丙子日研磨、戊子日和合、庚子日制香、壬子日封包窖藏,窖藏时要有寒水石为伴,等等,并且制香要在老夫人的房间,以便根据她的体温、病情的不同,调整药材和剂量,所以,我告知傅千山,为免出差池,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入老夫人房内,自然,也包括他。
半月后,傅千山与赵若兰陪同赵王一起外出饮宴,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便将这些日子精心调制好的香放入香炉内点燃,这并不是返魂香,而是紫述香,袅袅的香烟从铜制仙鹤展翅的狭长口中缓缓升起,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沁人心脾的味道。
不出我所料,老人脸上布满褶皱的皮肤开始密集结痂,并发出吱吱的细碎响声,好像在她脸上的,只是一层僵硬的壳而已。渐渐地,她的神志复苏,睁开双眼,看见她窗前站着的笑颜如花的我。
她慢慢坐起身来,脸上的面壳便簌簌地往下掉,不一会儿,这些面壳就完全脱落了,露出一张白皙娇俏的少女的脸。她秀美的眼睛凝视着我,忽然似冰封的湖水解冻,站起身来,向我施了一礼:“小女子岳芷莲,多谢香姑娘相救。”
我莞尔一笑:“你倒是聪明。”她直视我:“除了凝香阁的香南柳,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调制这般出神入化的紫述香。”我望向她:“你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她苦涩一笑:“这有什么好瞒姑娘的?傅千山是我的同门师兄,也是我的夫君。本来我们奉师傅之命来临安拜会武林前辈,谁知他偶遇王爷千金赵若兰,贪恋权势,不肯再回去。因为怕我向师傅告发,也怕我的身份被赵王爷发现,便害我成了这副模样。”
我心头一震,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傅千山并不是表面所见的文弱秀才。他第一次来到我的凝香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并不简单,因为他的指甲盖里有淡黄的粉末,即使洗过手也无法去掉,这是经常配毒之人才会有的表现。岳芷莲身中剧毒,他明明知道却还央求我制作返魂香,看起来是救母心切,而只有深谙用毒之法的人才知道,这种毒一旦遇上返魂香的味道,中毒之人必死无疑。
我于是沉吟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是四川唐门吧?唐门善用毒,我初见你时,便发现你是中毒所致。”她点点头:“我与傅千山的功力不相上下,只这一招却死毒,能令人容颜苍老,状似假死,我门从来传男不传女,我又疏于防范,才着了他的道。”
“他害你不成,便想借我的手置你于死地。”我思索道,“我爹在传授我制作返魂香的技法时曾叮嘱我,返魂香其实并不是江湖传闻中起死回生的香料,而是一种杀人的毒药,单独用时与一般香料无异,与却死毒混用,却能杀人于无形。我只是好奇,如果他是想置你于死地,有大把的机会能够杀了你,或者就让你一直这样沉睡下去,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绕一大圈请我来呢?”
“因为他太自负。从小到大,他都认为自己绝不会老死在四川,他总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是人中之龙。连与我的婚姻,他也一直嫌弃我,认为我配不上他。他那样的人,当然不屑于用低级的方式杀我。他既自负也多疑,却死毒的用法师傅并未完全传授给他,所以他要我死,确保万无一失。”她说完,眼中泪水已汩汩而出。
他的确自负,视身边的女人如玩物,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便弃若草芥。不过,害死他的最终也只会是他的自负。他绝对想不到,他最终会命丧身边那个看似柔弱的赵若兰之手。
我的眼前浮起十日前的情形。那日,赵若兰来找我,将我悄悄拉到一边,娇羞不胜凉风,好大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在我耳边轻语,问我可有助于男女合欢的香料。我看她羞红了脸,那红似是一抹赤霞,一直延伸到脖子根。
我从随身带着的瓷盒里拿出十颗万春香递给她,它曾在皇宫内被各宫妃嫔视若珍宝,我叮嘱她此香威力极大,所以要注意用量,一日一颗,十日之后,便可如流水顺畅。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此香虽名万春香,也叫克毒香,它对正常人来说就是寻常闺房之用,但对从小尝毒虫浸毒浴,练就一身铜筋铁骨百毒不侵的唐门弟子来说,则是他们的死穴。此香与毒物相克,长期闻嗅会腐蚀他们的五脏六腑,最终由内向外全身溃烂而死。
想到这儿,我轻笑一声,转身离开赵王府。从小爹爹教我制香、用毒,也教我治病救人,但他教会我最多的,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我总算没有辜负爹爹的遗愿。
世间人都以为我善制香,却没人知道我亦懂用毒、亦会医术。这世界的美好与丑陋,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大隐于市,既坚持着自然的生存法则,也坚持着伪装的保护色,在这险恶的江湖上,这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