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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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 的老街,北京有王府井,天津有劝业场,上海有豫园,大连有天津街,长春有长江路等等。老街承载着这个城市的历史,积淀着这个城市的底蕴,更是这个城市的一张名片。说起王府井一定是北京,提起豫园那一定是上海。老街也是一本书,讲述着这个城市悠久的文明和 。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了老街,也就没有了它的性情和韵味,就如同所有人穿上同一款衣服走在大街上,你还能记住谁?你还愿意记住谁呢?
我们临江也是有老街的,这条老街就是西市场。从十九世纪末开始,鸭绿江流域漕运逐渐兴起,临江做为鸭绿江漕运的重要码头,自然成为了南来北往的船公和纤夫们歇脚打尖的驿站,西市场就这么应运而生了。你别小看这几百米长的一条街,也曾经有过它的鼎盛时期。那时,街上有戏园子,说书场,烟馆,妓院,酒家,茶楼,客栈。有炒瓜子的,卖香烟的,串糖葫芦的,贩山货的,剃头的,掌鞋的,换豆腐的,烤地瓜的,配钥匙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这么说吧,民国时期关东人们 的所有风景,在这里都应有尽有。说也奇怪,我特别 民国,喜欢民国的文化 ,喜欢半文半白的说话方式,喜欢民国的风俗,喜欢民国的女人。民国之所以出了那么多文化大师,科学大师,和从小就读私塾有关,和当时的传统家教有关,和当时的女人有关。凡那些人杰巨擘,无一不在母亲的良好教养和熏陶之下。我有时想,我怎么不生在民国呢?木心先生就喜欢民国,陈丹青先生也喜欢民国,我岂止是喜欢,简直就是一个错生了年代的人。说起民国,我便想起戴望舒的《 》,想起沈从文的《边城》,多美的画卷啊。
西市场靠近南围子这边有个路口,向北伸出个裤裆岔,这个岔道里曾排着一溜的妓院。我记事时已是六十年代了,妓院早在解放初就被消灭了,但这条街还在,妓院的房子还在。也就是说,那些妓女曾经的眼泪和胭脂还浸润在那黑黝黝的墙土里,那些关东汉子的烟味酒味汗味臭脚丫子味,还萦绕在那些老屋的房梁上。只要建筑还在,风尘的气息就无法消失,就像巴黎圣母院的钟,就像寒山寺的雪。这是凝固的记忆,凝固了历史沧桑,凝固了风花雪夜,凝固了痛苦和忧愁,让我们无法抹掉。
我去过妓院的屋子,我的一个小伙伴家就住在这里。房子很空荡,光线很暗,有点阴森。再配上他母亲一张憔悴的脸和幽怨的眼神,我在心里就偷偷把小伙伴的母亲想成当年的妓女了。花枝招展,媚眼如丝地倚在门旁等着接客。当年那些在长白山上伐了一冬天树的木把们,他们没有家,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活过这个冬天,他们不愿也不想娶老婆,把自已的那点念想全寄托在这些妓女身上了。春天来了,他们下山来到这里,把拼命挣来的血汗钱都花在喜欢的妓女身上,每日有小酒滋润着,有小红小翠们伺候着,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煞是快活。等腰里的钱花光了,冬天也来了,再背上行囊走进长白山的伐木场,开始又一轮的苦累日子。
我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窑子街的街口。街口对面,有个卖炒瓜子的小铺子,低矮的门脸,木制的格子窗,门前有个炒锅,炒好的瓜子装在一个草编笸箩里。经营铺子的是一对老两口,无儿无女,就靠炒点瓜子勉强度日。五十年代初的一天,铺子门口来了一位身穿制服戴眼镜的中年人,中年人在窗前驻足了很久,他在看贴在窗子里的一张画,画的是色彩艳丽的马,上面还有几枚模糊的印章。这中年人看完之后,买了二两瓜子,坐在橙子上边嗑瓜子边和老两口聊天,问起了这幅画的来历。男人说,去年他去大栗子收瓜子,这张画就铺在那家的土炕上,在上面晾晒瓜子。他买完瓜子,见这张画挺好看,就对这家主人说,我家窗户纸破了,这张画贴上准结实。那家主人就说,你拿走吧,在我这也就当个铺垫用。就这样男人把这张画拿回来糊在了窗户上,比原来的黄表纸好看多了。女人插话说,到了夜里,这画上的马还闪着光呢,能辟邪的。中年男子听了老两口的讲述后,又把画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过了些日子,从北京来了两 ,说是故宫博物馆的。原来,那戴眼镜的中年人出差到临江,他对古字画颇有研究,看到这张画后,他便写信给北京故宫博物馆,说在临江发现了可能是清代郎士宁画的骏马图,请故宫来人鉴别后收回。在这家铺子窗上糊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损毁的。故宫博物馆的人说,这确实是故宫流失出来的国宝。据他们判断,日本战败后,伪满州国皇帝溥仪逃亡大栗子时,可能将这幅画流落到了民间。他们按国家规定收购了这件国宝,并付了200元的酬金。这200元在当年的临江能办多少事呢,这么说吧,能买下这三个卖瓜子的铺子。所以,这对老两口从此不卖瓜子了,他们卖了铺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现在有人中了彩票大奖后销声匿迹了一样。
老两口走了之后,这家铺子改换成租小人书了,我们那时管小人书叫画本。我六七岁那年,表哥来我家串门,领着我和弟弟到这家铺子看画本,屋里的墙上用细绳挂着一排排的画本,墙根有一个长条木橙,我们就坐在那开始一本本的看。可能画本对我们这些 太有吸引力了,一坐下去就忘了 。从下午看到晚饭时分,直到看累了才起身要走。租画本的是个高个子大汉,见我们要走便厉声问到,你们没给钱就想走?原来看一次画本 花二分钱,可我们三个兜里一厘钱都没有。表哥一听这话,推门撒腿就跑,我一看表哥跑了也跟着跑,弟弟紧随其后,可因为太小刚跑出门口,就被那大汉擒小鸡似的给擒回去了,一把按在橙子上,啍!想跑,等你家大人来赎你吧!
回家后我没敢告诉母亲,吃完了晚饭,母亲让我出去找弟弟,我还是不敢吱声,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弟弟踪影,母亲真急了,大声喝问我,我才吞吞吐吐的把事情讲了。母亲把我大骂一通,便拿了二分钱去赎弟弟。去时弟弟还老老实实在那橙子上坐着呢,算起来己有四个多小时了。因二分钱,让三岁的孩子做了人质,直乃罪莫大焉。
那座戏园子很高,正门在西市场街上,有南北两个侧门,后台还有演员出入的小门。里边有两层回廊包厢看台,下面是一排排木椅,舞台很宽敞,大幕、侧幕都是紫色金丝绒的,显得雍容华贵。要说起这戏园子可不简单,当年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都到这唱过大戏,门票要一元两角一张,相当现在的一千多元一张了,不是谁都能进去看的。戏开场前,卖香烟瓜子的,飞毛巾把的穿梭在园子里。这飞毛巾把是戏园里特有的场景,因为人多温度就高,又没有风扇,热出汗怎么办?就靠这冷水浸湿的毛巾降温。可园子里人太密集,毛巾送不过去,就把打湿的毛巾拧成团状,朝要毛巾的人甩过去。功夫就在这,即不能甩给别人,又不能掉在地上,要正正好好甩到叫毛巾把的人眼前,用手轻轻一接就接住了。摊开毛巾擦过汗后,再把毛巾把扔还给 生。只听得叫声连连,毛巾把四处纷飞,那情景煞是好玩,像老舍小说里写的京城剧场一摸一样。不仅荀慧生来唱过,名气同样大的小生名角马连良也来这座戏园子唱过,引起巨大的轰动。所以临江的戏园子的确是兴盛过的。
我和爷爷去看过戏,唱什么戏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的剧场里烟尘缭绕,很是嘈杂。爷爷低着头一动不动,我问他怎么不看台上呢,爷爷说,听戏就是用耳朵听,不用看。我对京戏一点不 趣,那锣鼓打起来镪镪镪镪的没完没了,唱词也是咿咿呀呀的急的你肝疼。我只对戏园子卖的那些冰糖葫芦感兴趣,其实就是馋的直流口水。可我的爷爷光顾着听戏了,半个糖葫芦都不曾给我买过,大摡他兜里的钱也仅够买张戏票的吧。有一次戏园里演 《战上海》,我表姐帮我说情才跟母亲要了一毛钱,可等我去时,电影却不演了,换成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 们正排着队往里进呢。我好不容易讨来的一毛钱打了水漂。文革之后,戏园子就开始荒废了,周边都长出了杂草,外墙皮也脱落了,露出河卵石垒砌的墙基,房檐底下成了家雀们的乐园。因为年久失修,又没有照明,夜里的戏园子显得阴森森的。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临江这座唯一的文化遗产被拆掉了。假如能保留到现在,把它修旧如旧,一定是临江最具文化特色的一处景点,让后人知道,京剧这个国粹艺术,很早就在关东这个边陲小镇上,婀娜过它美丽的身影。
在西市场中段的道口东边,有一个二层小木楼,说是二层,其实就是加了一个阁楼,黑黢黢的很老旧了。我上学时这里是我一个同学的家,家里很穷很脏,把这个小阁楼住的不像个样子。一层就是厨房卧室了,地中间生个大铁炉子,屋里杂乱无章,阁楼成了仓库,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许多人也许不知道这个木制阁楼是干什么的,因为解放后就成了一户居民家了。其实在解放前好长一段历史中,它是一家茶楼,在西市场最繁华时期,这里曾是临江城一个重要的休闲和社交场所。当然那些木把和纤夫们不会来这喝茶,老百姓也喝不起,到这来的都是来往的 、老板、学校教员和那些吃官饭的人。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茶楼,极具民国特色。如果还在,一定会为美丽的临江增添一处老的风景,留下更多游人的脚步。可惜的是,它在许多人对它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被拆除了。我们必须承认,共产党坐了江山后,毁坏的可不止是北京的城墙,许多古老的乡镇也轰然消失了。着名作家冯骥才从九十年代开始,就呼吁政府保护我们古老乡镇和村落,留下一抹中华民族的 ,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保留文化遗产与那些利益巨大的商业开发比起来,显得多么苍白。
在新一轮城市改造的大潮下,西市场也没逃脱被埋葬的命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政府说要把西市场建成仿古一条街,看来领导们也知道西市场是很古的,需要仿。可重建出来的却是两排临街怪模怪样的二层连体楼,上面竟贴上马赛克,令人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从此,西市场变的拥挤不甚,清一色的商家店面,道中间再摆满摊床,走路都十分困难,那个极具关东风情的老街消亡了,西市场变成了和全国各地千千万万个市场一样,人头攒动,遍地货摊。到这来买点东西马上走掉,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还会生出来些许乡愁么?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这么浮躁,这么急功近利了,万事都想一口吃个胖子。市场经济的过渡泛滥,污染了我们的蓝天绿水,摧毁了我们宁静的家园。放眼望去,没有不经商的门市,没有不建店铺的地产,带来的恶果就是,恶性 , 丢失,品质不复,陷阱重重,今天开业,明日关门。说的深刻一些,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丢失了安于清贪与甘守 的名节操守。我之所以喜欢民国,是因为它淡泊名利、宁静而致远,因而也富有诗意。就像木心先生写的那样:
从前的日子过的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上,人家就懂了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现在的日子,比过去不知好了多少倍,还有什么必要去回忆那些苦涩的往事呢?我们现在的生活太 了,丰满、明亮、舒适、自由,除了当国家主席,就没有你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老盯着那点旧事不放?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在这杞人忧天?我要和大家说的是,这些旧事,其实是我们的根,文化的根,文学的根,每个人的根。莫言的根在山东高密,苏童的根在苏州香椿街,贾平凹的根庄陕西丹凤,迟子建的根在东北大兴安岭。如果没有这些根,他们就写不出那些像样的作品来。以我这个游子而言,我在大连生活了二十六年,可一篇大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今天说起西市场,我竟然滔滔不绝了。中国文化之所以传承了五千年,就是因为这个根在,这条血脉便生生不息,永远流传。
哦,临江,我的故乡,你的故事像血液一样,永远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zhl2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