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圣地爱情不只是单恋
1897
2013年5月,一条广为传播的浪漫微博打动了编辑部同仁——南京小伙千里寻爱,为藏族姑娘写下15万字情书。起初,大家都猜小伙子一定追爱成功了,联系上他才知道,这是一段至今未果、不折不扣的单恋。
男子叫杜冬。今年34岁的他,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从事翻译工作,与普通白领无异。2007年,他趁假期进藏旅游,途经川西小城理塘时,对一位纯洁的康巴少女一见钟情。7年间,杜冬先后8次、往返42000公里,到理塘追寻心上人,并为姑娘写下将近15万字的情书。
执著的追求并没有换来姑娘的允诺,厚厚的情书也未能改变姑娘的心意。杜冬却在日复一日的单相思、年复一年的进藏路中,不经意地发现自己被姑娘、被理塘,被萦绕在那人身上、那方水土中的康巴文化深深改变。
邂逅爱情
广袤的中国大陆腹地,贯穿着这样一条路——318国道,它起于魔都上海,终于西藏樟木,被誉为中国人的景观大道。热爱旅游和探险的人,将这条路视为一生必走的路,因为穿越它,就等于从都市走向丛林,从现代走向原始,从文明走向神秘,从茫然走向虔诚,从今生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彼岸……那不仅是一次地理上的穿越,更是一趟心灵之旅。
邂逅难以预知。2007年8月2日,杜冬沿着这条路最险峻的川藏段赶到海拔4000米的理塘县城休整,正值那里举办一年一度的传统赛马节。当地的姑娘小伙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在草原上赛马、跳舞。杜冬抓着相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记者一样,在康巴草原上优哉游哉地放牧自己的眼睛。
曲西的出现,毫无征兆地给杜冬无忧无虑的旅程画上了休止符。
她有着水晶般深邃的眼睛,油亮的辫子垂在番红底金花的藏衬衣上,直到腰际。纤细的手托着沉默的下巴,指甲轻压着微微翘起的嘴唇,好像是在很认真地生气,烈日下纹丝不动……所有的阳光和火焰都退到了她身后,所有轻松快乐都在她的眼神中颤抖,所有的啤酒都退到天边,世界消失了。
曲西,成了杜冬生命的分界。一个可能同我们习见的白领一样,在繁华都市工作、升职、加薪、恋爱、娶妻、生子、享受安逸,然后终老一生的杜冬,因为这次邂逅,改变了人生的航向。
他恍惚中离开理塘,来到旅行目的地拉萨,心中那草原上康巴少女的形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10天后,他拿着曲西的照片回到理塘,再度敲响姑娘的家门。单纯羞涩的藏族少女大吃一惊,也很快明白了这位汉族阿布(哥哥)的心思,从此便对他敬而远之,冷若冰霜。
这成了一段开始便注定碰壁的单恋故事。
自此,杜冬一次次途经318国道最险峻的川藏段,从中国东部最繁华的上海,来到地广人稀的理塘,追寻他梦中的康巴姑娘——曲西。
花40多个小时乘火车从上海到成都,花7小时乘汽车从成都到康定,再从康定乘8至12个小时的汽车到理塘——单程4天。那些路啊,杜冬说,想起来都想哭。每每他满怀期待,颠簸过漫漫长途,来到曲西身边,得到的却常常只是美人冷脸。八入理塘,他在曲西身边最长一次待了3个月,最短一次只有两天——路上来回就要8天啊!除了身上的辛,更有心里的苦。可下一次,他还是无法叫停自己内心的战鼓,在辛苦工作一年、攒下可怜的假期之后,再度奔赴理塘。
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转就回。
邂逅曲西后,杜冬无数次在心中默念着这首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如同候鸟一般,带着心中的渴求,在理塘与上海之间迁徙,徘徊。
烦恼的仆人
出生在一个康巴式大家族中的曲西,是父母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一直上学、汉语水平比较高的人。曲西一家经营虫草生意,生活富足。每到理塘,杜冬就作为一个房客,住在曲西家里。热情好客的阿妈拉姆,阿爸泽仁以及曲西的两位哥哥,都将杜冬奉若上宾、待若挚友。可是在传统的康巴家庭中,父母兄长不能过问和干涉姑娘的爱情。明白这样的习俗,杜冬从未将心事对曲西的家人提过。时间长了,大家心照不宣,可也只能看着杜冬纠结于相思之苦。
杜冬为曲西做了许多痴情的“蠢事”,用尽了一切古典的、浪漫的、康巴式的方法求爱:
他试着吃她爱吃的鱼腥草,结果是抱着脑袋在水池边干呕了半天。他看到她给电脑里自己的照片描眼线,就为她买了一支眼线笔,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桌上。晚上回来,她的小侄子扑到他怀里,满脸画得像个印第安人,手里捏着那支只剩了笔头的眼线笔。他给她发笑话短信,满网络找,先把自己逗得乐半天。两年后,网上已经很难找到他没读过的笑话。
他想为她送一束生日鲜花,却连她的生日也搞不清。藏族人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对自己的生日不甚了了。他去问她阿妈,阿妈拉姆笑吟吟地说:“6月13号,是藏历哦。”为此,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研究藏历和复杂的闰月计算,终于推算出她的生日是汉历8月11日,他兴奋地告诉她他的发现,她只是含糊地说了声“是吗?”
到了她生日的时候,他已身在上海。他辗转托一个在理塘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店老板的姐夫,从最近的城市雅安,飞车数小时为她捎去一束新鲜的玫瑰。日落之前,玫瑰终于送到她手中。他一个电话追过去:
“收到了吗?那花,漂亮吧!哈哈哈哈!”
“我听得到,你不要那么大声嘛。”
“额……那花,你喜欢吗?”
“嗯,有点枯了,边上。”
“哦,没办法啊,太远的路了,那,生日快乐……”
“今天不是我生日哦,我后来又问我妈妈了,是8月16日。”
他常常想给她打电话,但是又会莫名其妙地担心,如果她在学习,她在看电视,她在吃饭,她在睡觉,她在无所事事——似乎都不是打电话的好时机。结果,他常常等到周末晚上才打。电话接通了,他一肚子想好的话会立即跑得无影无踪。他颠三倒四,畏畏缩缩:
“你在忙吗?”
“我要吃饭了。”
“你们吃什么呀?”
“没有什么。”
“哦,那好,那曲西……”
“那我要吃饭了,我挂了。”
她爽快地挂上了电话,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单相思将他搞得如同苦行僧,看到她和看不到她,对他都是折磨。
曲西家的亲戚——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看到杜冬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同情地对他说,你是被烦恼驱使来理塘的,又是被烦恼驱使回上海的,你是烦恼的仆人。杜冬苦笑,无力辩驳。曲西,就是杜冬的烦恼。他对曲西一见钟情,曲西却报以坚定的回绝,这更激起了杜冬的不甘,勾起了杜冬的执著。
不论他怎样试图接近她,从她认清他的“居心”起,便再也不喊他的名字。在亲戚面前,她喊他“汉族的”;没人的时候,就喊他“哎”或者“喂”。如果他们不得不一同上街,她会拉上自己的姐妹或者哥哥,甚至4岁的小侄子。如果这些都没有,她会让他走在前头,自己在后面忐忑地跟着。如果家中无人,他和她相对吃饭,她感到他想努力和她说什么,便会立刻端着饭碗走下楼去,坐到烈日炎炎的屋檐下吃。她原来欢笑着,见着他就收起笑意。她电话打得热火朝天,挂上电话面对他,又成了不说话的人。他们走在草原的公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他脱下外套给她,她躲在表姐身后,抵死不要。他说:“藏历年来了,你穿个藏装吧,我很想看。”她甩着头发说:“我知道你想看,我就不穿,也许你不说我还穿了,你说了,我肯定不穿。”
曲西不是故意刁难杜冬,对爱情,她和杜冬一样,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心地善良的曲西能够想到的最不伤害人的回绝方式,就是敬而远之,冷若冰霜。可是背后,她却不允许任何人妄议杜冬。
从纠结到释然
杜冬也问过曲西:“你为啥不答应我呢?”曲西说:“我是有理由的。”“是什么理由呢?”“不过我忘记了。”“那太好了。”“不过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不过很快又会忘记了。”
杜冬像面对着一句永远解不开的偈语、一个谜一样,面对着对他来说无比神秘的曲西。一年,两年……时间慢慢把急躁、焦虑、急于求成的痛苦,纠结磨成纯粹的想念和深情的等待。
他不在时,就想让礼物代替他,陪伴在她身边。如果他想温暖她的手,就会寄去兔毛手套;如果他想抚摸她的头发,就会寄去蓝色木梳;如果他想看她跳舞,就会寄去跳舞毯。
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将大都市里能够见到的有趣的东西比较来比较去。买头花吧,配着她漆黑的头发那么好看,不过她可能不喜欢;买个喝牛奶的敞口镶花瓷杯吧,她的小侄子会把杯子打坏;要不还是买个手炉吧,可理塘能找到木炭吗,MP4好,可是她爱听什么音乐呢,还是香木梳子好,等等,藏族对送梳子有没有忌讳?
他挖空心思所做的设计,到她家里,不久就会化为碎片和悲剧——大气磅礴的康巴人家一向不在意小东西的来去。水晶球打烂了,只剩底座还负隅顽抗。MP4常常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小狗拖鞋只剩一只,咧嘴躺在狗窝里……
他虽然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也学会了平静安然地接纳这一切。他想,如果几年后的某天,她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只水晶球,一双小狗拖鞋,笑盈盈地说:“啊,我好像也有过一个,后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如果那样,也就足够了。
他默默地在她经过的泥路上铺上木板,用电筒照亮她走的夜路。他追曲西这些年,在理塘交下不少康巴朋友。朋友劝他,冬哥,回去吧。他说,我在的话,还能替曲西修修电脑和自行车。“如果曲西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你怎么办?”康巴汉子问。“到那时,我就再也不来理塘了。现在我还能看到她,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以后,就连机会都没有了。”杜冬说。
他开始思考,什么是爱?该怎么去爱?如何表达?如何给予?康巴汉子遇到喜欢的姑娘,会直接把姑娘堵到墙角,抢走姑娘的帽子,威胁说,如果不给电话号码就揍她。这样多半就要到了姑娘的号码。而成与不成,也就是两三个电话的事。在爱情这件事上,康巴人简单直接,从不纠结。而被汉文化熏陶出来的杜冬却无比困惑:“我的教育,让我能够说出玄妙的知识,却说不出自己的爱。”
在对爱的理解和爱情的表达方式上,他接受的现代文明教育和曲西成长的传统康巴文化圈是那么不同。在这段单恋中,他和曲西都那么坦诚,但也因为差异,彼此那么接近,却像永远隔着一道门。
得不到回应的追求令杜冬沮丧,但是就像种下苹果,却收获了梨子——曲西不理杜冬,杜冬无事可做,便去找当地的画匠学习藏画,找当地的喇嘛学习藏文。走进理塘的千家万户,结交各式各样的康巴朋友。作为曲西家的客人,他和她们全家一起过藏历年,和她的父兄一起去采虫草、聊生意、参加亲朋的婚礼;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阿妈拉姆在屋子里转经筒——在她安谧的气场笼罩下,呆呆地想心思……曲西就像一把钥匙,一个奇遇,因为她,杜冬接触到最鲜活的理塘生活,体验到最真实的康巴文化。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上了这里的人。日子久了,杜冬干脆以理塘人自居,而曲西的家就是他心中的家,那里能令他产生强烈的归属感。他和每个家人、朋友都那么熟悉,好像他从来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4年过去了,在逐渐融入理塘生活的同时,杜冬也慢慢能够做到将曲西从一个神秘的存在,看成他身边一个普通的康巴姑娘。纠结的、激烈的、渴望结果的感情逐渐释然,褪去火药味。他发现,这样一来,他反而能够比较自然地与曲西相处。
从前,他会盯紧有关曲西的每一个细节,好像睡觉也竖着一只耳朵、睁着一只眼。一旦感到曲西有一点不开心,他便会马上追问怎么回事。也许正是他的过分小心、过度示爱,令曲西感到紧张,对他退避三舍。他内心释然之后,再遇到曲西有了不开心的事,就能很平和地等待曲西在想说的时候自己告诉他。
被改变的人生轨迹
因为迷恋曲西,杜冬结缘理塘;因为爱上理塘,杜冬结缘藏族文化。2011年,杜冬彻底结束在上海的翻译工作。定居拉萨,成为一名采访、记录、传播藏文化的记者、作家。有时候,他比一个当地人更加珍视藏区的历史和文化,更有好奇心倾听那些藏地老者的故事。
他仍然每年回一次理塘,回去了仍然住在曲西家。时光荏苒,他与曲西结识快7年了!超越爱情,他成了一个陪伴曲西成长的人,他们都成了彼此生命中重要而美丽的存在。
如今,如果曲西在生活中遇到什么开心的事,除了说给自己的家人、朋友,都会首先打电话与杜冬分享。尽管曲西听不太懂,杜冬也会乐此不疲地给曲西描述他喜欢的小说、电影,他采访的人和故事。
曲西长大了,从一个单纯的少女渐渐变成一个沉静的姑娘,越来越能够替他人着想,眼神越来越像她的阿妈拉姆,闪烁着深切的同情心。一次,杜冬和曲西兄妹一起到饭店吃饭。两个男人都喝多了,不知什么原因和店主吵了起来。作为直率的康巴女孩,曲西也当仁不让地要求店主说清楚。可是回家后她却特别自责,一直拉着杜冬反思:“是不是我们错了?”
从大学时候起,学电力工程的杜冬就总想做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专业之余,他博览群书,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总觉得以后会出现一件大事,值得他全情投入。英语突出的杜冬,毕业后从事了和专业无关的翻译工作,翻译大部头的文学、社科著作。这些选择依旧是兴之所至的事,究竟何为人生的目标?究竟何为快乐?他仍不明晰,直到遇见曲西。
和曲西一家在一起,被悠然的草原文化熏染,杜冬逐渐改变了对人生和幸福的理解。他不再憧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快感,而更能感受平常生活中的小幸福,当下的快乐。对曲西的执著单恋,屡屡碰壁也让他懂得,快乐不在于获得了什么样的结果,而在于对过程真心实意的享受。
单恋多年,杜冬为曲西写下近15万字的情书,命名《康巴情书》,不仅记录他对曲西的爱情,也记录他所热爱的理塘生活——金色的千里草原,爽朗的康巴汉子,无所不在的热烈阳光。爱情并未因这绵长的文字发生改变,但这些文字却渗透着杜冬直面爱情,直面人生的真诚和勇气。
2013年3月,《康巴情书》出版,杜冬将稿酬的15%捐给理塘草原上需要帮助的孩子,当作对理塘的小小回馈。出版前,他将厚厚的书稿拿给曲西。曲西看了很久,有天突然冒出一句:“以前我对你好坏啊!”两人相视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