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场上的输赢和利益博弈
1804
【一】
新公司是在繁忙的生产中开业的。没有典礼,没有鞭炮,没有花蓝。我和徐福、大龙,三人忙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公司的名字也是我拍板取的,叫“均美”,寓意每个人都美满。
头天晚上,我们接到老胡的电话,有个一万三千件的军品订单过来,要求一周内完成。开业一早,我们就分头去备料,赶制工装,跟着师傅调机床,四处乱窜。
当天下午,大龙由于还有其它生意,把现场交给我和徐福。徐福跟着师傅调试各个机床设备,我跟着检验员检查各工序的加工质量,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回家。
冲完澡,我紧绷一天的神经才得以松弛,躺在床上,心中计算起来:成品三千件,除去原材料、工人工资、厂房租金等各项成本,纯利润有一千三百块。按照股份分配,我能分到四百。这样下去,每个月除了上班的工资,能多挣一万外快。我在心中大喜,舒适地进入睡梦中。
开业第二天,我和徐福回各自的公司上班,为了创业公司的开业,我俩都请了一天假。剩下的时间主要靠大龙,他开商贸公司、茶楼、快递站、宾馆。多一家工厂,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翼,大龙的时间灵活,随时可以去工厂查看经营情况。
算起来,我们三人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在各自行业里混了也有十来年。兢兢业业,时间久了,就像超级玛丽一样,总能碰到一个“大蘑菇”。只要抓住机会顶下来,就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二】
一个月前,我们仨谁都没有想到机遇会突然降临。首先要感谢贵人老胡,通过他的关系,我们接手了这个有稳定客户,运作成熟的加工厂。工厂的全套设备以及厂房的转让费更是非常廉美。
老胡四十五岁,没有一点人到中年的样子,头发两边剃得精光,中间留一撮。跟谁都嬉皮笑脸,最喜欢的事情有两件:一是边吃串边喝啤酒,二是边喝啤酒边看美女。他跟我在同一单位,由于只会吃喝玩乐,正儿八经的朋友很少,喝酒叫别人,别人都敬而远之,叫我,则有呼必应。
跟老胡相处久了,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父亲是省里某大型企业的股东,“我们公司竟是这个企业的供应商。”老胡云淡风轻地说。
我才明白过来,公司用高薪养着老胡,放任他”三天打鱼,两天上网”的工作态度,为的是每年几千万的订单和回款。对比起来,我是一个没背景的屌丝,多年打拼混到了中层,刚过三十,正是压力如山的光景。即使我们存在阶级差异,但每次跟老胡喝酒聊乐子直到醉醺醺,我倒也觉得惬意。
老胡也喜欢带着我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小兄弟,常常和他的狐朋狗友聚会。他的朋友圈非富即贵,偶尔我还真能碰上给自己带来机遇的人物。其中一个是老胡同学,对方最早是在市里某大型军工企业当工人,后来跟几个子弟倒腾国有资产,搞了一个机械加工厂,专门给几个研究所供应A产品。
2005年至2015年十年,正是A产品发展的鼎盛时期,这人赚了个盆满钵溢。(关乎商业机密,A产品不能提及名称)2015年后,A产品市场逐渐下滑,赚满贯的他看不上当时的盈利,就把厂子交给别人管理,自己通过疏通关系,去了三线城市的公司当副局长。
2017年底,厂子由于管理松散,订单下滑,老胡这个同学打算盘出去。我和他们喝酒时,正好听到这个消息,就把它传给我曾经的同事徐福。徐福问清楚转让的费用和运营情况后,当即决定要将工厂盘下来。
在机械加工行业,徐福算是个专家。“按正常价格,一台使用五年的进口数控加工中心设备至少二十万,厂房租金至少三十五元一平米,而这个转让项目有五台加工中心设备,还有十几套手动机床,总价只要二十万,厂房三百二十平米,租金只有十四元一平米!”他在分析数据时,说得格外激动。
我听了徐福的计算后,心情更加激动,工厂现有的稳定客户有九家,每年营业额近百万,由于客户都是研究所的军品,利润至少翻倍。我们以二十余万的价格接下这个工厂,按徐福的话说,“想赔都不可能”。
【三】
头一个订单还没干完,开业第三天又有客户下了八千件的单子。我一下班就跑去厂子看情况,大龙已经安排工人分了两拨,白班夜班两班倒。
大龙是久经生意场的人,车间里生产计划的安排,对工人们的照顾安抚,财务来往,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到了车间,大伙儿正干得起劲。
分工方面,我负责产品的质量保证,检查各工序的工艺和质量标准,给专人培训出厂检验准则。
这次过来,我又详细看了一遍各道工序,满意地拍拍手,对大龙说:“咱们盘下这个厂子的过程,虽说不上千辛万苦,但总归是咱们的一番心血和一片希望,好好干下去,前景是非常好的。”
大龙也满怀期待,说如果照这么发展,后面可以扩大规模,尝试做上游产品,那样利润会更高。我不禁赞叹他的商业头脑,他果然比我想得远。
徐福则更专注于细节,因为他是技术出身,每张图纸的用料情况、工装使用、工序结构,他都要亲自审核并反复修改。不到一个礼拜,便对我们厂子的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甚至问他我们有几个小钻头,他都能一口说出。
由于我们都没有功夫全天候在厂里,就指定了一个工艺师傅总管车间,大龙给他涨了工资,和他喝了两次酒,两人便如同兄弟,关系陡然亲近,这位师傅也就尽心尽力替我们操持着厂里的一切。
没几天,总管师傅向大龙抱怨,说徐福管得太细了,他一周也来不了厂里几次,但加了师傅的电话和微信,每天给师傅打几十个电话,询问运营的各项情况。我和大龙都无奈地笑笑,说这是搞技术人的通病,只能旁敲侧击让他适度放松管理权。然而徐福较真地说:“我们刚开始办工厂,一定要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这样才能为后面的精细化管理做好准备。”
我们问他精力支配得过来么,不如干脆辞了工作,专门来管理厂子。但我清楚,徐福舍不得,他和我一样,虽然这个合资的厂子势头很好,但还没有让我们放弃原单位的绝对优势。
徐福在一家国企,是技术部门的骨干,有外边人艳羡的工资福利。又刚刚分了福利房,市二环边上只要六千一平米,虽然是小产权,但根据以往惯例,不出五年就可以转成自己的。我自己也一样,在行业里深耕多年,勉强算得上是个专家,如今在经理的位置做了两年多,晋升副总也能看到一点希望。如果辞职,这些年的努力将白白浪费。我们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最终我们互相打气式地做了约定:年营业额超过两百万时,我们一起辞职专心经营工厂。
【四】
虽说两百万是个大数字,但最终还是要三人分成,股权书上,我们最开始股份的分配是:大龙占股40%,我和徐福各30%,股份是根据每人出资比例分配的。
我们为每人股份的多少争论了很久,连同硬件设施、厂房租金、流动资金等算下来,我们总共出资了三十六万元。本来商定为三人均等出资,均等占股,但徐福认为必须要有一个决策者,这个决策者的股份也应占有优势。
我和大龙想了想,赞同他的意见,对我俩来说,股份多一点少一点没那么重要,只要大家都能赚到钱就行。徐福的意思我们也明白,他想在股份上占优势。既然他自己愿意主导工厂经营,脑子也比我和大龙细密,正好可以分担我们的压力。大龙就说,“那徐福就占四成,剩下我俩平分。”
可是到了拿钱的日子,徐福却一直没有往账户里打钱。拖了四天,他才向我俩坦白,他只拿得出五万,剩下七万都是靠刷信用卡、跟朋友借的,一直没凑齐。他说他刚买了房子,又有小孩要养,媳妇生完孩子后,这两年在家做全职主妇,自己又把农村的老娘接过来住,一家几口人这几年就靠他一个人养活。
也许觉得自己蛇吞不了象,又不好再提均分股份,徐福就说那四成由我或者大龙接。大龙财大气粗,当时就出了钱,接下了那40%的股份。
此后徐福单独和我聊过多次,建议我把40%争取过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比起大龙,他更相信我。
我和徐福曾经是同事,刚毕业一起进的企业,在职工宿舍又一起住了几年,后来在外面租房子也是我们合租,直到各自买了房才分开,互相知根知底。
大龙则是徐福曾经做样品时认识的供应商,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成了朋友。但生意场上认识的人,徐福还是心存疑虑。
在我们的厂子已经开业一周时,徐福又一次提到股份问题。他说,因为厂子是依靠我的关系才成立的,没有我,就没有老胡这位贵人,我们也不会接下这个当即就能赚钱的小厂,我的关系所起的作用也应当占一定的股份。
徐福希望大龙无偿转给我5%的股份,以示公平。大龙豪爽,当即答应了。
最后的股权书做了更改,大龙35%,我35%,徐福30%。但我知道这不是最终的分配方案,因为在帮我要这5%的股份之前,徐福曾私下跟我说,一年之后他将以双倍的价格买下我这无偿得来的股份。
【五】
工厂租赁的车间隔壁,有一个更大的空厂房,有五百平米,租金也是十四元一平,大龙和徐福都看上了这间厂房。我不明白,工厂明明用不了那么多地方,虽然便宜,租下来干什么用呢?
他们两人对我的疑问都投来了相同的目光,自信而不屑于解释。大龙告诉我,徐福和他一样,有着做商人的敏感,一片五百平米的廉价厂房,无论如何是个商机。
当然这个商机并非只有他俩看到,厂房业主方是某军工集团,这种厂房通常都是留给关系户的。在大龙和徐福的眼里,老胡无疑是能搞定这层关系的人物。大龙和徐福让我给老胡送了一万块钱,希望他能看我的面子,帮我们疏通关系。老胡也收下了,说一定能帮我们租下来。
不出三天,老胡打来电话,让我们直接去厂部管理处签租房合同。大龙和徐福知道消息后,喜笑颜开,给了我发了两千元的“奖励金”。
隔壁的大厂房租下后,我担心一直这么空着,是个浪费,毕竟租金是我们三人投入的。但他俩却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
一月中旬,我们的工厂运转得越来越顺利,过渡期出现的一些问题都已解决。我每天都掰着指头数利润又增加了多少,心情一片大好。
老胡看我们干得风生水起,在一次喝酒时又向我透漏了一个消息:他父亲的公司里有一个工厂,专门组装某武器零件,老胡自己也有股份。这个工厂已经做了五年,目前订单呈井喷之势,如果我们懂得工艺,可以自己建立一条产线,给他们代工,利润是成本的三倍。
目前工厂限于人员和场地,已经无法按期交货,而且这种军事产品只能通过内部关系才能接单,得知此消息后,老胡就问我,看大龙和徐福能否接下来这个项目。
我把产品告诉了徐福,徐福一听,立马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项目接下来”。他早就专门研究过该产品,晓得只有军队才用这种东西,利润惊人。更重要的是,一旦我们把这个产品做起来了,企业后面的发展不可想象。
徐福开始频繁来我这边,要求我带他和老胡见面。老胡和我们一起吃过两次饭,对徐福的殷勤态度不冷不热,令徐福有些尴尬。不过还好,老胡答应带我们先去产线考察。
考察过后,大龙说;“不得了,这个项目接下来就是个大事。”徐福却很少再发言。
根据估算,如果我们要拉起一条做该产品的产线,大约需要再投入二十万,还不包括后期的资金。但是回本可能只需要两个月。
【六】
在形势一片大好时,事情马上迎来了变故。小工厂的总管师傅走了,是被徐福气走的。
徐福没有改掉他事无巨细的毛病,师傅终于在电话里和他吵了起来,徐福威胁他,说自己是老板,如果不向他汇报,将扣除他的工资和奖金。师傅是个数控技术人才,凭本事吃饭,受不了这口气,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在我们没有接手之前,师傅在厂子干了好几年,平时的调试机床、客户接单等一些关键环节,都是他在负责。他一走,设备立马就停了下来,其它普工也是一筹莫展,物料堆在那里,订单无法交付,客户催促无果后,停止了给我们下单。
大龙火速四处联系有经验的数控师傅,但年底了,这种人才根本不好招,有几个人来应聘,交给徐福面试考核,以认为其不足以胜任而告终。这样拖了几天,我们的厂子完全瘫痪。
眼见厂子没了收入,还要养活工人和设备,我们都急了。最终商量的办法是,把这个小厂子先卖掉,专心做武器零件项目。相比之下,小厂子带来的利润和发展,根本不能和武器零件项目相比。
可是一个厂子不是说卖就能卖掉,而且现在不像我们刚接手的那会儿,师傅、工人、客户都是现成的。徐福后悔得几乎要扇自己的耳光,我们三人都忍不住叹息,短短一个月,一个盈利能力强的工厂就这样垮掉了。
最后是徐福将功补过,解决了售卖的问题,找了一个有意向买下厂子的人。此人压价很低,我们急于做武器项目,只得匆匆签了转让合同,以十五万的价格成交。按股份一分,我们各自赔了两万,收到钱后,我还苦笑着跟徐福说,“当初你还说想赔都不可能,这还不是赔了。”
徐福也无奈:“谁想得到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开始操心武器零件项目的事,大龙不懂工艺,也不认识老胡,只能干着急催。我也不懂该产品的技术,咨询老胡,老胡说只要产线能拉起来就好。我给徐福打电话,他总说正在做筹备工作。
短短一个月,我的创业梦碎得渣都不剩。
到了二月初,我突然接到徐福的电话,他说可以建产线开工了。但这个项目由他一人出资,另外他打算白送10%股份给我,至于大龙,此事不会再让他参加。
【七】
在我犹豫不决时,徐福上门来找我,他开始跟我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徐福知道这个武器零件项目,立马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老胡带着我们考察原厂后,他更坚定地意识到,一旦做起来,将会带来巨大的利润。尽管大龙也有灵敏的商业嗅觉,但由于不懂其中的技术工艺,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项目有多诱人。
正因为看得出前景,徐福开始背叛所有人。
我们的“均美”工厂是他故意搞瘫痪的,他明白工厂的关键人物是总管师傅,只要把他弄走,工厂就无法运营。
接着他实施了第二步,折价卖掉我们的工厂。他了解我和大龙,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就以一个我们还能接收的低价伪托别人买走了我们的厂子,那十五万其实是他自己的钱。
后来他告诉我,他是通过借贷公司弄到的资金。我替他捏了把汗,问他就不怕风险吗。他说,“以那种价格接收这个厂子,想赔都不可能。”
徐福以十五万买掉工厂后,通过行业关系,转手就以三十万卖掉了。“三十万的价格一点也不高,以这个价格再去转卖,仍然有赚头。”
将这些搞定后,徐福知道这个项目不能没有我,他得依靠我和老胡的关系去接订单,所以做出了白送我10%股份的决定。所有建产线的资金由他一人投资,而我不用出一分钱,就能当甩手掌柜,坐收红利。
我为徐福的下作勾当气愤,但他劝慰我,说这就是商业,只有输赢和利益的博弈,在商场里谈品德是幼稚的,这10%的股份以后每年能为我带来至少十余万的分红。
当徐福对他的商业计策向我侃侃而谈时,我的脑海里却闪现着当初我们三人说起要创业的场景:天幕刚刚暗下来,落地窗外的积雪尚未融化,房间里里茶香袅袅。
当时的我仰头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眼前浮现出我们挣下钱后,一起在南郊的终南山里悠然度假的画面,那时我们将都有钱,有友谊,有品质的生活……